第二届“《鍾山》文学奖”获奖作品——陈应松:《还魂记》


授奖词

《还魂记》是陈应松的一部突围之作,一部在叙事和现实批判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实践野心的“奇文”。小说以意象行文,想象奇诡,智性与野性相得益彰;通过元气淋漓、汪洋恣肆的鬼魂叙事,陈应松打破了传统的文体界限,以一种诗性小说的方式进入了写作的自由之境,把当代乡土文学的魔幻书写推向了一个特殊的高度。


获奖感言:

感谢评委,感谢《钟山》!《还魂记》能够获奖,这是对偏僻的地域文化的一种尊重和宽容。中国文学的多姿多彩正是因为它生长在不同文化的土壤之上。楚人的情怀或不与时合,但与川泽鸟兽巫鬼相通。为了搜寻这片恍若薄暮的记忆中的乡野,不至于被遗忘,我有一千个渺小的理由用这些文字记下它。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块不能让人碰触也很难表达于世的记忆,它荒芜已久,几成荒冢,但我想让它们重新复活在我的笔下,变成优美的文字。我是作家,我应当蹲在故乡的屋檐下干一件私活,这样我就问心无愧了。 


作品评论:

《还魂记》是一部奇文!阴阳两界、花草树木、人兽虫鱼,泛神泛人,且都能交感互动。全篇几乎以意象行文,想象奇诡,智性与野性居然相得益彰。二十万字的《还魂记》,有人物、有结构、有事件,是一部长篇小说;但诗、文的界限在《还魂记》中被彻底打破,意象连绵不断,语言、语体颇具质地与色彩,且具音乐性,似楚地凤架鼓和钟、磬敲出的节奏,似竽、排箫和勋的呜咽与咏叹,它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长诗。我感觉写《还魂记》的陈应松也似有鬼魂附体,进入了写作的自由之境。——贾梦玮

 

陈应松的长篇小说《还魂记》是一部超现实的批判现实之作。其超现实色彩既体现为第一人称亡灵叙事的设定,也依托于吊诡艺术想象力的具备。作品中那个幽灵遍地游荡的亡灵乡村世界,时时处处都折射着当下时代的中国现实社会。究其根本,《还魂记》是当下这个犬儒化时代一部并不多见的充满着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长篇小说。——王春林


 陈应松:《还魂记》后记 

歌颂故土,被怀旧所伤。我不至于如此悱恻,注视死亡。我能否在一个湖沼的清晨写出大气弥漫的村庄?能否在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墓里找到已逝的温情?在一堵断墙上找到熟悉的欢笑和秋收?这不确定的炊烟般的答案在黄昏浮起时,我的归乡意念布满了痛感和苍茫。

最踏实的故乡里,房子和亲人是可以凋谢的。时光可以埋存所有的喧哗。找到也许是因为恐惧的童年中过久的记忆,也许是新的写作刺激,让我体验在过去平凡荒寂的岁月里,那些成长的温暖,这尘世永无答案的关于死亡的奥秘。这部小说在想象中获得了意义,并艰难完成。当下生活所蕴含的悲伤感,漂泊感,在摇晃的生活中故乡和虚幻的魂灵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成就越大,对外面世界知道的越多,内心会更加葆有对艺术深久的挚爱和赤诚。年龄会让我们审视过去对艺术的付出。真诚和艺术如何解决我们对生死的看法?写作是对悲伤的遗忘吗?是为了对抗失忆吗?如果我们为之终身付出的东西无法回答我们的根本问题,艺术就会出现虚幻,伪装的崇高和声嘶力竭就会大行其道。

谈论鬼魂是我们楚人对故乡某种记忆的寻根,并对故乡保持长久兴趣的一种方式。无论是当下还是过去,让我们在许多沉重影子下生活下去的动力还是来自大地的力量。当大地神秘的生命在搏动的时候,我们会有文字和声音应和。不论高亢或者低沉,耀眼或者晦暗,人间或者鬼魂,它与艺术所展示的博大宏伟、崇高清洁没有关系。

靠什么抗御恐惧,只有正常的社会秩序和明亮平等健康的生活、人与人的相亲相爱。生命固然有无可抵挡的苦难,让我们在黑暗中活着———譬如这个村里因假酒而遭受伤害的那些村民,但是眼泪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活下去,才能让村庄薪火相传,让黑暗转化为心中小溪一样的光明。是什么使我这样纠缠于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这也许是文学到了一定的时候,是要说真话的。是小说写到一定的时候,它的蜕变所产生的。它要推翻自己,重建新的健康的免疫系统。在坟墓前你会像一个哲人那样发声。不是因为悲痛,而是赞美好好活着的人和百花盛开的人世。所有文字的光芒都是为了慰抚生命极易遭到的伤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畏惧于这些文字的出现会损害我写作的声誉,但是内心真诚的提醒在催督我,必须写出你最为深刻的记忆,不管它对一个成熟写作者是否意味着伤害还是荣耀。一个人自由表达的时候,技术性的操弄会退向一边,那些过去被奉若神明的技巧退避三舍,写作策略一钱不值。摆脱掉对自己羽毛的过分爱护,转而向更为诱人的荒芜世界开拓和拥抱。而这对我来说,却是灵魂的解脱与自由。世界在阴阳两边来回奔跑,就像春风中没有定处追逐的顽童。我一直忐忑不安地踏着我自己的脚印写作,让我的内心最为踏实的却是这一部完全没有规则的小说。它使我获得了心灵的安宁,并且明白了所有的文字都应该叫文章,是没有文体之分的。好的文章就是好的文学,不管叫什么,小说,诗歌或者散文。

生命是否有来世,人死是否会还魂?我永远不会知道。但我乐意表达我生命中出现的文字、语言和想象的激情,并且尊重和袒露我的疑惑、缺陷、短板。这些,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写作者是不可多得的。我必须诚实地写作和说话,不要违背内心的意志与召唤,不要回避那些越来越稀薄的探险念头,不要掐断那些躲闪在深处的生命奥秘的线索,不要拒绝远方。用虚构的网逮住它们,纵然身败名裂也要奋力一试。

故乡是渐渐消逝在离开途中的颠簸和记忆。不太相信灵魂的人,在慢慢的离弃中却让灵魂变成了真实的飞翔。一个不想为故乡的颓败和荒凉唱歌的人,他的心里一定有春天。

作家就是像魂一样说话的人。他的声音是大地所赐,必须模仿大地的厚度和诡异,模仿它的野性和荒寂。也许技术操作小说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果我们的内心还有僣越企图的话,不要太安分守己。但我仍然会尊重某种强大的艺术裹挟力,贯彻我的意图,我会让读者知道另一种可能,这就是:作家要不停地挑战自己的极限,挑战文字的摧残力。我之所以这样坚持的理由不是一时癫狂,而是基于我对生命可能会因文字延续的想法。

写作甚至不可对父母献媚,文学是为天地立心。生命的生生不息给我的暗示恰恰是茫然,我会在无从表达的肤浅中感叹生命的短暂和无奈,我内心的苍凉支持着我的写作理想,但孤独的思想是悲伤的。我的交流可能想躲过读者,向上苍求教和倾诉。但最终我只有轻薄的表述,并没有抓到终极的真理。或者,这种真理是没有的。活着是一切,死了也是一切。生命在某一阶段的过程中,被我记下,这就是写作的意义。我坚信,这些散发着浓郁野草气味的文字终究会传播。因为我的文字中有晶晶闪动的河流和湖泊,这些自然流动的声响,不会让我们对死亡屈服。那些热爱生活的念头是可以裂变的。苦难不能阻止我们向家乡回归。灵魂只有形成在归乡的途中才值得纪念。“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屈原《九章·抽思》),因为一夜穿梭般地九遍回到故乡,这个并不伟大的魂成为了永远吟诵的楚辞。这或许也是我一个小小的妄念。


作者简介:

陈应松,原籍江西余干县,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还魂记》,小说集《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陈应松小说》《陈应松作品精选》《巨兽》《呆头呆脑的春天》、《暗杀者的后代》《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星空下的火车》,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数十部作品,《陈应松文集》6卷。其名作《雪树琼枝》《松鸦为什么鸣叫》《豹子最后的舞蹈》《野猫湖》等均首发于《鍾山》。

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20062007年度《中篇小说选刊》奖、第六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等。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学院院长、湖北省第十届政协委员,国家一级作家。


长篇小说《还魂记》发表于《鍾山》2015年第5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