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龙凤歌(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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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枣红马走失的那个春日清早,马天去饲养房的路上听见了喜鹊的叽喳声。不是每个凌晨都有喜鹊在枝头,但只要听见,马天的心便有水花翻滚。喜鹊是报喜鸟,他喜欢听,尽管忙碌的一天下来,除了困乏,并没有喜事降临,而且时有麻烦。但还是爱听,听见便脚底生风。

其实就算走得慢,也总是最早到,另外两个饲养员比他晚至少半小时。马天负责饲马,他们管喂牛羊,有分工也有合作,比如铡草,一个人不行。马天原本就起得早,枣红马成为他辖下的一员后,就更早了。女人抱怨,问饲养房是不是有勾魂的女鬼。马天嘿嘿笑。女鬼没有,但魂确实被勾了。

马天养马二十多年,什么样的马没见过?俊美的丑陋的勤快的懒惰的凶野的温驯的,有杂色也有纯色,红马就好几匹呢。比较起来,枣红马并无什么特别,不过毛色更纯,体态略雄健一些。就是这样一匹说不上多么出色的马,马天第一次看见,心便被掏了。

马天还记得两年前的情景,还不到牲畜归来的时候,他抬头,看见立在饲养房院门口的它。马天愣了一下。他就在院里站着,没听见任何动静,它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不是他饲养的马,因而马天没动,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撞上它的目光,他差点叫出声。他看到极其熟悉而亲切的东西,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意外相遇,这么说似乎还不够准确,如看见前世的自己,身形不同,眼底深处的藏埋一模一样。就这样凝望着,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

马的臀部均有烫印标记,各村不同,枣红马却没有任何印记,但也不是野马,被骟过的。该是烫印前跑掉的。马天收留了枣红马,有人寻找,自然要归还。但两年了,常有寻马的人,没有一个是找枣红马的。枣红马是队里的公产,却是马天的私密朋友。

马天先从库房用料篓装了豆渣,再进圈棚牵了枣红马。这就是马天的私心了,单独给枣红马开小灶。怕别的马记恨他更记恨它,以前没这么干过,对所有的马一视同仁。所以这小灶绝不能让它们看见。春播即将开始,枣红马颈肩处的疤痕又将被轭磨破,可能再次化脓。马天心疼,但不能不让枣红马拉犁驾车,即使他是队长,也不能阻止。马天能做的,就是让枣红马吃得好些。来得早,也是为了让枣红马吃得饱。

其他马吃的是青草和铡成段的莜麦秆。一个冬天过去,青草所剩无几,零星掺在莜麦秆里,就如熬菜撒些作料,要的是气息和味道。有与没有是不一样的,有,马的咀嚼声便大,马天闭着眼也听得出。枣红马所在的槽位空着,马天还是撒了些。左右的马看他,马天便说,昨天它不老实,拉出去罚站了,甭瞅,再瞅,你们也得罚站。左右的马便低头吃了,好像听懂了马天的警告。马有灵性,未必相信他的话,但看不见枣红马,就不会生出仇来。他为自己的私欲不安,转而一想,枣红马终究是客,它们该礼让三分,谁家来客不是好吃好喝?这么想着,便舒坦许多。

马天撒完草料,走出圈棚,如往常那样朝枣红马的位置望去。目光突然间坠入陷阱,骤然断裂,人往前倾,差点栽倒。以为自己患了黑眼症,定了定,再瞅。只有料篓孤零零地立着。马天唤了两声,没有回应。有人捉弄他,故意牵走了它?马天立即想到他的同行,那是有可能的。其中一人爱开玩笑,和丈母娘也闹,丈母娘没恼,岳丈却火了,一碗扣其头上,若稀粥滚烫些,脸皮就翻花了,就这,半条眉毛被烫掉,缺了眉毛的拦护,眼睛随时要离开似的,格外地凸。正失魂地乱猜,半条眉饲养员哈欠连天地走进院,马天立即问他把枣红马藏哪儿了。半条眉没醒过来,反问,藏啥?马天跺脚,枣红马不见了!半条眉啊哈一声,还以为老嫂子不见了,你急成这样!马天盯着半条眉的鼓眼,真不是你?半条眉嘿嘿着,我拉去给二疙蛋日了,那孙看见墙洞都要掏家伙。马天叫,说正经的,真不是你……半条眉这才肃了脸,老哥,你不会怀疑我宰了它吧?马天说,刚刚还在院里,转个身就不见了。半条眉说,这样啊,我说过的吧,这走丢的牲畜脑袋都进了糨糊,一旦记起回家的路,没有不跑的。半条眉的话如锋利的钢针,刺穿马天,又带着声响远去。尖锐的疼痛弥漫开,马天定在那里。

另一个饲养员进院,说看见一匹红马往村南去了,马天醒过神儿,拔腿去追。

出村马天便捕捉到枣红马的身影。村边是草滩,瓦刀河豁破滩的肚皮,蜿蜒东去,数公里后汇入马蹄淖。滩过去是田野,田野尽头是状如馒头的山丘。枣红马正穿越田野,往山丘方向去。草刚冒头,土地还瘪着肚子,枣红马显然不是为了觅食。什么能有豆渣香呢?更不是干渴,不然它会立在河边,水虽细瘦,也足够喝的。枣红马肯定是冲着什么目的去的,马天想起半条眉的话,又一阵痛。不过,要是记起归家的路,对它也是好事。就怕半道又忘记了,那是极有可能的,如此将再次迷失。得追上它,不拦阻它回家,但必须跟随其后。如果它中途犯迷糊——马天相信自己会有准确的判断,就把它牵回来。枣红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队产,它离去,马天也无须负责,但……只有马天清楚它对他意味着什么。

马天半走半跑,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距离越拉越大。待他上到山丘顶端,枣红马已变成一个点。马天步入田野那阵儿,太阳刚刚露头,此时突然蹿到半空。金光澄澄,马天很担心那个点被化掉。

马天快一会儿,慢一会儿,但始终没有停歇。黑点没有彻底消失,也许知道马天在身后,有意等他;也许某一刻犯了迷糊,迟缓不前,待记忆回归,继续前行。不管因为什么,马天没被甩离。马天暗自庆幸,待四野风起,也没有意识到危险在逼近。登上山丘时马天便饿了。走得早,肚里没塞任何东西。这一程走下来,饥饿越发凶猛,如怪兽不但一截截啃噬他的肠子,还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喉咙火苗流窜,几乎能闻到烟烤的煳味。马天后悔没在瓦刀河掬一捧水润润口。现在只能喝风了。

太阳西移,风已不是刮,而是撞了。马天这才感到不妙,目光如锥子扎着那个没甩掉他,但也没被他追上的若有若无的黑点。担心刚起,风沙便劈头盖脸地砸过来。风裹着沙,沙携着风,互为羽翼,黑点被吞掉了。但马天知道就在前方,看不到,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靠近。或是因为焦急,反不怎么饿了,怪兽吞掉肠子,放过他了。喉咙仍有火苗蹿起。

行进变得艰难,马天双脚弓缩,趾尖和后跟弯至弧形,如双股钗一样挠着大地,以防自己被纸片样吹起,头肩则掘洞般向前垦挖。眼睛半眯,有时不得不闭上,靠感觉辨识方向。眼睛几次开合后,天地由混沌而昏暗。马天暗叫糟糕,根据经验,狂风消停,天就黑透了,他得在夜色覆盖前找家车马大店。身上没钱没证明,不能住宿,缩在哪个角落也行。但他清楚这很渺茫。四野模糊黏稠,挪不了多远,怕是要在野外度过了。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此时硬僵僵地裹着,铠甲覆盖了厚厚的沙尘,也是保暖的,但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夜晚的春寒。

马天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只能继续前行,凭行走抵御寒冷。想着是朝枣红马的方向走的,终于生出一丝慰藉。只是未来得及和妻女说,她们要担心了。这么一走神,感觉突然变得混乱,似乎脑袋裂了缝隙,黏稠趁机涌入,马天彻底迷失了方向。

2

朱全常臂挎柳条筐、手拎粪钗在野外游荡,不只拾粪,也为其他。这要据季节定。冬日捡过冻死的半翅,夏日捡过野鸭和野鸟蛋。在那个春日的午后,他在去年的土豆田里寻黑土豆。虽然起挖翻耕过,但总有淘气的土豆藏埋于泥土,经冻而化,它们便失去先前黄白的颜色,通体黑不溜秋,又皱又干。但在朱全这里如同宝贝。将黑土豆清洗晾晒,再碾磨成粉,可如莜面那样蒸煮。豆庄谓之黑山药面。虽无莜面那样抵饿,到底是食物呢。

每次刮风,都有黑土豆被唤出来。朱全从不等风歇停,那样拾捡更容易,但人也多,所以他是起风便动身。那个午后捡了九颗黑土豆,其中三颗快有拳头大了。若非夜幕将落,他还会在沙尘中捕捞。

出地头没多远,朱全便看见一个躬缩的身影,那人忽而往左忽而往右,犹豫不决的样子。停停,又朝另一方向走,没几步好像后悔了,转身向后。不用问,朱全就知道这个人迷了路,落入了鬼打墙。没有指点,他将不停地撞,直至力气耗竭。

后来马天不止一次对马秋月讲,是朱全救了他。他没有夸张渲染,确实如此。朱全不但把他从迷魂阵里解救出来,问清缘由,还将马天带回家过夜。

晚饭极普通,菜叶、面疙瘩、豆粉掺混一起熬的稀饭,在疲惫不堪又饥又渴的马天印象中,特别是给马秋月的讲述中,没有任何美味可与之媲美。喝第二碗的时候,马天才有力气说话,也是这时,他发现自己的饭与朱家人的差别。他的要比他们的稠。这让他不安,也让他心底泛热。他不过是陌生人,并非贵客。他停下来,目光挨个望过去,没看到哪怕半毫冷厌。朱全笑笑,大兄弟吃不惯吧,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了。马天也笑笑,比朱全脸上的歉意更浓,我没吃过这么香的饭,只是……我出来匆忙,身上除了土,什么都没带。朱全责怪,这话就不对了,领你回来可不是图啥,谁还不碰点难事?马天赶紧说,我知道,就是不大好意思。朱全劝,赶紧吃吧,一会儿凉了。马天端起碗,慢了许多。没等喝完最后一口汤,朱全便让把碗递给他。马天知道这是要再盛,摁住碗说吃饱了。朱全说清汤寡水的,两碗哪吃得饱,何况一天没吃东西。朱全妻子也劝,似乎不给马天再盛一碗,就失了多大礼。

争执之际,没上炕而是坐在风箱板上的朱全四儿子插话,要是一天没吃东西,两碗可以了,早上吃过倒可以再吃一碗。朱全妻子瞪他,又胡说!朱全也说别听他的。四儿子原是随意说的,父母斥责后,从风箱板站起,神态郑重,温火炖肉,冷水化柿,人饿极了,绝不能吃多,你们不懂科学,经验总有吧?人冻木了,咋处理?礼数要讲,但要看在什么时候。煤油灯光昏黄暗淡,但他的脸尤其眼睛却有着与整个屋子不相称的亮度,仿佛不是煤油灯而是他的双目在起照明作用。他的脖子梗着,显然还有话,这不过是开场白。朱全自然更清楚四儿子还有长篇宏论,制止道,住嘴吧你,还没完了!

马天特想听听,被他的口才迷住了。俗话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从这屋子的简陋程度和被垛的高矮推断,朱全家境还不如自己,可在这暗仄的土屋,竟藏着这样一位铁嘴钢牙的后生,不能不令马天惊讶。见朱全有些生气,马天怕父子俩因他吵起来,赶紧说,大侄子说得对着呢,凡事有度,弓拉得满,也会绷断。朱全不再和马天争夺,歉意道,我哪能不懂呢?若是干饭,你要也不会给你,只是这清汤寡水的……怕你饿着呀。马天说,当真饱了,水也是饭呢,马渴极了也不能急饮,不然就炸肺了,我当二十多年饲养员,啥都见过,立即意识到话题不妥,忙转移方向,盯住后生,这么有文化,当老师的吧。朱全瞟瞟讲演中止、些许失落的四儿子,语气轻飘而又疼惜,哪呀,初中没念完就回家了,不过是多读了几本闲书。马天问,这是为啥?朱全叹口气,说来话长。但没往下讲,显然不愿意说。马天识趣,但好奇心越发重了,便望仍立在地上的四儿子。四儿子却失了演讲的架式和气势,双目的光芒弱了,但未黯淡失神,脸上也似有笑意,长话短说,不能念了。又坐到风箱板上。言简意赅,可伸可缩,马天暗暗赞叹。

饭后,马天讲述自己和枣红马的缘分,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不由伤感,声音摇颤,泪眼婆娑的。朱全安慰,马天意识到失态,忙说,算了,不提了!并强装欢颜,好像跑了一整天,就为了把枣红马从心里抠出去,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朱全看看四儿子,有求救的意思。四儿子站起来,叔,你要不嫌,我拉一曲给你解解闷。马天不是很明白,朱老汉笑着解释。马天呀了一声,说那敢情好!四儿子去外屋取二胡,马天问了四儿子的官名,不由把朱光明和他眼里夺人的光亮联系起来,暗忖,这倒是应了。

那是一把极不起眼的二胡,琴筒乌紫,琴杆略黄,很不协调,就像临时组装起来的;琴壳说不清楚什么颜色,似乎不同的蛇皮缝合的;弦杆倒是亮,因亮而显出几分不甘,但离开这陈旧乌暗的身架,就什么也不是了,只得无奈屈就。将二胡搁在腿上的朱光明,差不多就是这副神情,混杂零乱,难以描述。

曲调声起,马天不由喝彩。如流云刮进心里,要把他带飞。以往听的二胡曲都是乞丐拉,比黄连还苦。朱光明的曲不但没有仇苦,反欢喜得要蹦跳起来。再瞧朱光明,混杂的神色不见了,纯净如洗。他的眼睛再度放亮,像阳光下的湖水,本就清澈,吸纳了缕缕金丝,又倾力吐出,那亮便有了厚度。

马天不懂朱光明拉的曲目,但听得出马在嘶鸣,蹄在疾驰,似乎千万匹马正朝他奔来。他想躲闪又痴恋地定住。

二胡曲止,朱光明说,见笑了。马天醒过神,连连说好,并说朱光明完全可以登台表演。朱老汉说,登什么台呀,自个儿寻个乐子。马天想起自己的小女儿马秋月,朱光明演讲时,那个念头便冒出来,不过驱散了,毕竟是生客,彼此了解不多,不敢冒失。在这一曲之后,想法杵出来,而且急不可待。他问朱光明年龄,又问说亲没有,后一个问题是朱全代答的。马天竟舒了口气。他提及马秋月,女儿属猪,朱光明属鸡,她小他两岁。她也读过初中,关键是她会画画。画花画草画树,画蝴蝶画家燕,最会画的是喜鹊,安个魂就可以飞起来。和朱光明一样,她也没正式拜过师,自个学的。

马天从未这么滔滔不绝,也从未这么夸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女。好像马秋月嫁不出去,他急于涂金描粉。当他停下来,方意识到大约把朱光明父子惊着了,他们的目光凝在半空,仿佛他是什么怪物。马天抱歉地笑笑,仍担心没说透,直截了当,我想把小女嫁给光明。末了又冲着朱光明,极其严肃,绝对配得上你!他的目光一节节收紧,甚至含有警告的意味,非逼朱光明就范不可。

朱光明凝重的脸漾出笑,目光火焰般跳闪着,仅仅数下便暗下去,可我未必配得上她呀。他没说配不上,而说未必。话是多向的,可以理解为婉拒,也有以退为进的意思。虽然在马天听来后面的意思更浓,但更令他急躁,你啥意思?

朱全及时插话,大兄弟,你是好意,可有些情况,你还不知道,光明学上了一半,是有原因的……却又停住,顿了顿,又为难道,早年我闲不住……

马天立刻明白了,打断朱全,你不用细讲,我看好光明,别的都不重要,你家要是皇亲国戚,我还高攀不起呢。

朱全问,你真不在乎?咋也得问问闺女的意思吧。

马天笃定地,我同意,小女就同意,择个日子,你们去提亲,习俗和规矩按你们的来,总之这过场不能免了。

朱全忙不迭地点头,听大兄弟的。

马天再次盯住朱光明,光明,你还有啥意见?

朱光明回答得比先前直接,我听叔的,就是……你女儿……毕竟是新时代了,她有权做出选择,不然,委委屈屈别别扭扭,对谁都不好。

马天笑,这个闲心你不用操,自个儿闺女自个儿知道!

一直说到深夜。次日,朱全和朱光明送马天一直到村口,虽然没寻见枣红马,但误打误撞结了门亲,有失有得,马天心情舒畅,话就多了些,昨夜没说够似的。马天让父子俩止步,朱全立住,让朱光明再陪马天走一段。马天摆手,朱光明说村北尽是岔路,他送到路口即返。马天边走边说,光明啊,不是我夸,小女是几个女儿中最俊的。朱光明说,我相信。马天突然惊叫一声。朱光明被吓着,问他怎么了。马天脸上并无恐惧,而如霞光迸射。朱光明顺着马天的目光望去,前方的林带里一匹红色的马正在蹭树,似痒又似嬉戏。在灰白的树木间,那红格外耀眼。再瞅马天,他的脸竟也被几十步外的那团火照红,喜悦腾漫,声音灼烫,它才是真正的媒人呢!

3

父亲骑着枣红马归来时,马秋月感觉自己的双脚要碎裂了。本可以坐下来等,但想到站立望得更远,她便强行让自己竖在山冈上。好在风没昨日大,不然早刮飞了。从清早到日落,每有黑点从天际跳跃出,她便瞪大双眼,驱赶着目光朝黑点飞奔,恨不得抽几皮鞭,令它们跑得更快些。黑点终于现出轮廓,身形让马秋月失望,眼底那一勾火苗不是被吹,而是受到重击,熄灭得突然而彻底,仿佛砸出深坑,她虽有准备,还是坠入其中。直到再有黑点现出,她的心才能爬出坑洞,双眸再燃。

第二十一个点在余晖里浮现,粉艳如染。太阳沉没,越来越大的点没有变黑,反似滚动的火团,将大地划出红色的裂口。马秋月呼吸急促,眼中的火粒噼啪作响,她没有任何迟疑,迅疾迎扑过去。拔腿的瞬间,倒伏在地。摔得很惨,身子在一个地方,脚丢在另一个地方,不再是她自己的。恐慌袭来,她翻转身体,急忙去抓,似乎动作慢些,碎裂的双脚就会彻底变成尘土。没够到,然后她扭转一下方向,肩颈移至高处,与此同时,发现脚的位置也变了,蓦然明白,双脚还和腿连在一起。涩麻的疼痛减缓,她再度跃起。跑下山冈,父亲和枣红马正好赶到。仿佛与父亲别离了几个世纪,马秋月胸腔扑腾扑腾撞,却说不出话。

跑这么远!我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父亲责备着从马背下来。马秋月压住委屈,堵塞的喉咙终于通畅,爹饿坏了吧。父亲哈哈大笑,马秋月被弄愣,吃惊地望着他。没错,是她的父亲呢。好一阵儿,父亲说,你爹我哪能饿着?回去说!不然把你的牙掉在野地里,捡都捡不着了。

父亲让马秋月骑到枣红马背上,马秋月不肯。她从未骑过马,也从未有过骑马的念头。但父亲执意让她骑,闺女,你试试嘛。马秋月还是不肯,僵持数十秒,父亲略有些遗憾,不骑就不骑吧,你心疼它也对着呢。

两人行至村口,父亲拐往饲养房,马秋月回家向母亲报告。被愁怨浸泡太久,以至于皮肤松垮而浮肿的母亲闻讯大喜,突然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擀白面条。那时,母亲准备的混饼还在锅圈里贴着。所谓的混饼是麸皮面、高粱面、玉米面、干菜叶、麻糁混杂而烙的饼,其中干菜叶又有数种:灰灰菜、白菜叶、甜菜叶。麻糁是胡麻榨油后的残渣,队里用来喂牛马的。父亲虽有饲养员的便利,但从未往家里带东西,这些麻糁是母亲从饲养房偷拿的。每次去饲养房她都有不同的借口,但不是每次都可以得手,要趁父亲不注意,还要避开另两个饲养员。被马秋月发现后,母亲说如果父亲知道会把她的手打成麻糁。母亲羞惭中夹着警告,马秋月能掂出其中的分量,她守住了这个秘密。这个秘密让她和母亲亲近的同时,又有陌生的东西隔在中间,成为彼此不能碰触的区域,尤其是母亲将麻糁块用擀杖捣成粉状时——自然这也要背过父亲,如果被马秋月撞见,她准会说,你以为我想拿呀,要不是因为你们,我才不呢!好像马秋月的目光含着责备,她不得不辩解。马秋月自认没有,多年后忆及那个场面,意识到自己是有些怪母亲的,紧张的眼睛暴露了一切。她不想母亲的手被父亲敲成麻糁。

或许是有着近于淬炼的过程,混饼瓷实、坚硬,哪怕是新出锅,味道也是混杂的,酸甜苦辣,没有任何一种可以形容。但混饼一向是饭桌主食,馒头面条只有年节或来客才能吃到。混饼就要出锅,母亲突然改擀面条,自然与父亲归来有关。马秋月和两个弟弟由惊愕而欢欣。

父亲进门,母亲已将白面条擀好,整整齐齐躺在案板上,香气跳荡。马秋月和两个弟弟一样饿极难耐,各吞一个混饼,胃里有了东西,并不能阻拦诱惑,反让目光在等待中粗壮。

父亲也很意外,问今儿啥日子。母亲掩藏了喜悦,埋怨道,你说啥日子?你没让饿狼掏了,头不残脚不缺地回来了!父亲咧了嘴,急着追马,没顾上跟你们说。母亲哼了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父亲说,这马——母亲打断他,马重要,也得顾自个儿的命呀!母亲极少这么强硬,除非对形势有准确的估料。父亲没有半毫的不耐,反因母亲的数落浮现出受用的神色,但也没把话咽回去,强调,枣红马可是咱家的功臣。母亲往门口瞅瞅,声音放低,你没发烧吧?父亲对母亲的警示不予理睬,笑说,我可没糊涂,就算是风刮来的,也是队产,不过,确实是咱家的功臣。母亲迅疾扫了儿女们一圈,你们的爹……脑袋怕是让马踢了。这话是放肆的,父亲却没有生气,乐呵呵的,先吃饭,一会儿细说!

风卷残云。马秋月正要收拾碗筷,父亲止住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不像进门时那般随和,又如平时那般严肃,但又和以往不同,眼睛深处间或有光闪耀,马秋月捕捉到了。

我给你们讲讲枣红马。显然,父亲迫不及待,但又不想显出急躁,好像没吃饱,把每个字都故意拉长,变成面条。马秋月的二弟响亮地嗝了一声,他捂嘴的同时,炸出一个更响的嗝。父亲皱皱眉,马上又舒展了。

昨儿清早一出门,我就听见喜鹊脆生生地叫。

母亲不满但极谨慎地插话,你这话可够长的。

父亲没发火,脸却更加严肃,必须从喜鹊说起!

便都竖直了耳朵。

马秋月听得最认真,不仅因为对父亲隐秘的兴奋十分好奇,还在于她爱听故事,一夜未归的父亲定然有什么险遇。父亲的兴奋多半与奇险经历有关,马秋月脑里甚至勾画出一些片段。她不知道她是这个故事的重要角色,父亲讲到朱光明的不凡时,她也没和自己联系起来。痴迷故事的她常常胡思乱想,毫不相关的东西,也能轻易地扯上关系,有着惊人的想象力,但某些时候,又迟钝得如同石头,直到父亲抛出结果,她才明白,同时却又懵怔住。太突然了,她毫无准备。

你是说,过几天要来提亲?母亲小心翼翼,似乎面对的是珍贵而薄脆的器皿,说错半个字,都有可能把那个东西击碎。

父亲没理会母亲的话,兴奋不再藏闪在眼底,而如河流在脸上奔腾。母亲再次追问,父亲才说,也就走个过场,婚事就这么定了!

母亲惊出声,你借住一晚,就把闺女许配给人家了?

父亲皱眉,这和借住没关系,是我看中了朱光明,他和秋月合适。

母亲被塞住,定了一会儿才开口,大女二女都是你说了算,轮到秋月——

父亲截断母亲,是枣红马牵线!这叫天定姻缘,错不了的!

母亲嘟囔,天知道什么。

父亲反问,天知道什么?天什么不知道?!

……

两人你来我往,父亲声音渐高,而母亲语气渐弱。都是为了马秋月,但谁也没有问她的态度。马秋月并不责怪他们,甚至委屈也只那么一小缕。她还没完全醒过神儿,觉得父亲在拿她讲故事。她曾向往成为故事的角色,当然那是选择性的,而想象中的故事不是这个样子,这让她失望和难过。被这样的情绪浸泡着,她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也不是不同意,母亲败下阵来,咋也得让秋月相相吧,万一她看不上……不顺心,日子没个过头。

父亲说,我了解自个儿闺女,会看上的。

母亲叹口气,但愿吧。

父亲不满地,干吗吊着脸?喜事临门,高兴才对。

母亲装不出高兴的样子,又不能板着面孔,挪下炕洗涮碗筷,两个兄弟先后离开。马秋月抬起头,想说什么,并非深思熟虑,而是不得不说点什么。遇见父亲的目光,嘴唇突然间像被胶黏合,怎么努力都张不开。父亲好像猜到马秋月要说什么,又像马秋月都不知要说什么他却先知道了,他笑笑,立即收敛,严肃而庄重,绝对仁义之家,相信爹,爹已应了人家,说话就得算数!他的话连同他的口气,钢钉铁索般,好像不是嫁女,而是嫁与承诺。

4

马秋月离家出走在朱光明父子及充任媒人的朱光明姐夫冯世友登门两天前,马天寻回枣红马的第七个日子。

马秋月性格里没有叛逆二字,影子都没有。大姐二姐好歹有几根逆刺,尤其二姐。马秋月就像面团,怎么揉捏都可以。乖顺,如果换个说法,就是没有主见。跨出这一步,连她自己都很吃惊。

想象中的婚嫁是什么样子?马秋月并不能具体而清晰地描述,虽然无数次想象,但抓不住,就像一团黏稠、变幻的雾,每次的形状都不相同。她清楚的是,父亲口中的天定姻缘不是她想象中的。她的失落,她的不如意与男人的家境、长相、才华,与明确的一切都没关系。她在意的是梦幻图景。

母亲见马秋月闷闷不乐,劝她往好里想。借住一夜就把女儿许配给人家,听起来不大靠谱,但也许真是注定,就如她和丈夫。母亲已接受了事实,站在父亲一边。没把马秋月的愁眉舒展,又给马秋月出主意,要是看不上,到时狠狠要彩礼,把男方吓跑。母亲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好笑的凶狠,又因撺掇而紧张不安,仿佛给了马秋月一把杀人的钢刀。马秋月抿抿嘴,几天来仅有的一次。

或许是受了母亲的启发开导,马秋月不再坐等,次日清早,咬着父亲的脚,来到饲养院。马天正牵了枣红马外出,怔了怔,秋月,你跟来干啥?马秋月小声说,我来……看看。马天笑笑,招招手,示意马秋月靠前。马秋月迟疑着,心怦怦跳。马天说,来呀!马秋月几乎是挪过去的。马天抓起马秋月的手,放在低头吃料的枣红马脊下处。温舒的感觉从手指弥至全身,马秋月是摸过马的,但如此神奇的体验从未有过,父亲说你早该来看看它。父亲离去好一会儿,她的掌心仍然贴着马身,由抚而摸,有那么一会儿她忘记了目的,仿佛就为了这种神奇的体验,直到枣红马毫无征兆地拉出黑色的粪球,她才骤然缩回。马秋月并不厌弃牛马粪,漫长的冬日主要靠它们驱寒,可在那样一个忘我的时刻,那几粒粪实在杀风景。马秋月被拉回到现实,僵僵地立着。如果枣红马不是向南而是朝北,那么也会在某个村庄停歇,父亲也可能借宿,她的婚事可能就是另一番样貌。往南去不过是偶然,父亲夸大其词,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可能。如果枣红马开口说话,它怎么说她都信。她相信那是真正的神示。可它不会说,和别的马一样,吃喝屙尿,就是一匹普通的马。

马天返回,马秋月将思量许久的话抛出,爹,枣红马不过是误跑误撞。马天的脸立刻严肃起来,它不是普通的马,相信爹,它跑定然是有缘故的。马秋月没有躲避父亲的目光,柔软但拼力顶住了。马天说,就算这媒不是它保的,可朱光明这个人是真的呀。马秋月说,我和他不见得合适。马天反问,哪不合适?马秋月说不上来,她难以向父亲描述那团黏稠的雾。马天说,爹相中的人,错不了,还有……马天眼里又闪出兴奋,这几天我越琢磨越觉这亲……停顿了一下,想不出准确的词,单拿名字来说,一个属阴一个属阳,合在一起就是圆满的意思。马秋月觉得好笑,只听过属相克或配,哪有用名字生拉硬扯的?马天说,你姓马,偏偏又是马提亲,哪会这么巧?大姐二姐找婆家时,父亲好像不是特别在意这些,轮到自己,父亲反复强调,他不担心马秋月违拗,似乎是怕马秋月难以悟透禅意。马秋月提醒父亲,我可是属猪的。马天呀一声,咋把这茬忘了?你属猪,他姓朱,难碰啊!马秋月呆住。她本想说服父亲,没想反封了自己的嘴。父亲愿意朝那个方面想,她是不能控制的。马秋月退后一步,说如果到时候她认为不合适……不等她话音落下,父亲就掐断,肯定合适!感觉严厉不够,程度太轻,又重声强调,爹答应了人家,不能说话不算话!

也许,这才是他看中的,他所说的神奇不过是幌子。那个晚上马秋月只是错愕,在这个鼓足了勇气的早上,怨愤和委屈腾然而起。

马秋月低了头,缓缓转过身。她并不指望父亲叫住她,改变主意,而是不想让父亲看出她的不满。她的怨愤不是雷霆万钧似的,仍在乖顺的袍里罩着。远非巨浪,不过是水花。因为极少翻涌,那水花便显得突兀。

她以为是往家的方向走,待行至村口,才意识到脑昏了。土路向北,几公里外可达大路,往左通往县城,往右连接着另一个县。马秋月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朝着与枣红马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下去。模糊的反抗于她已是非常罕见。没经过哪怕半小时的酝酿,完全是突发式的,如父亲将她许配给那个未见面的人一样。

上了大路,左拐前行,也是下意识的选择。太阳升起,山尖、树梢红粉如染,她朦胧的念头被光照着,暖暖的,且弥漫着香气,像刚从火盆灰烬里扒出的土豆。那双细长的眼连同因嘴角上翘而总像含着笑的脸渐渐浮起。起初只是一张脸,继而整个人跳进脑海。马秋月终于有了目的地。他和她同班,平时极少说话,彼此都如影子。某次劳动归来,她突然腹痛。她不想惊扰别人,没有停,但脚步迟缓,落在最后。本想与同学拉开距离,再蹲坐歇息。可他折了回来,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又羞恼又感激。他瞧出她不舒服,不由分说夺过她手里的铁锹。没了倚靠,她站立不住,缩在地上。他显然吓坏了,退后半步又急上前。瘫坐下去,疼痛减缓,她并不需要搀扶,但也没有抗拒。那是父亲兄弟之外,她第一次与异性的身体接触。很特别的感觉。她没有沉浸其中,几乎在别致的享受同时,慌乱升腾而起,后者的成分似乎更多。也因此,她没有久坐。她立起,他也没有松开,直到确信她可以行走。又如过去那样,她和他几乎不说话,但短暂的交往,铭刻于心,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他,一直持续到她上学生涯结束。而那绺影子半年后才渐渐消隐。她和他再没任何关系。可在她离家出走途中,他不但再次闪现,而且成为前行的动力。她相信他在县城的高中就读。那团黏稠的雾在她的想象中熠熠生辉。

马秋月步调轻快,与黏稠的雾汇在一起,成为雾的一部分。因此感觉不到鞋底与砂土的接触和摩擦,更像在飘。如果从远处看,她柔软的身姿确如流云。如果不是风夹带沙粒扑到脸上,钻进毫无防护的眼睛,她会一鼓作气飘进县城。眯了眼,她不得不停下来,揉了揉,闭住左眼急唾三口,再合了右眼连唾三口。近乎念咒的方式是母亲教的,屡试不爽。唾过,眼睛仍有些涩,但可以睁开了。那团黏稠的雾被风吹散,难以聚拢,她感到身体的重量。饥饿袭来,如扛了麻包,她不能再飘,行走变得吃力。但没有停下。

临近中午,她行至陡而长的山坡下,双腿失了骨头似的,几乎站立不住。饥饿和疲惫其实是次要的,主要是那团黏稠的雾正在消散,这让她恐慌。她左右张望,盼着奇迹出现。春意刚露头,远处的绿若有若无,近处仍被灰褐覆盖。目之所及,皆非想象中的样子,更不要说奇迹了。

但马秋月没有退缩,到了坡顶再说,也许就要到县城了。坡有一二百米长,马秋月几乎是凿着地面将笨重的身子拽到顶上。当高耸的烟囱和如鳞的红瓦收于眼底,她惊喜地喊出来。几乎同时,她瘫坐下去。喜悦未能持续,就像一个气泡,炸裂便不复存在,她惊惧而又恼怒,像看到不该看的真相。好一会儿才感到被梦幻甩掉的疼痛,而痛也让她变得冷静。没有任何可能,想都不该想的。庆幸的是,她终止了,至于主动还是被动,没那么重要。

醒悟了,马秋月并不能及时站起,毅然返回。失却了骨头的身体如同烂泥。风再次刮来,她的脑袋终于凭借风势,而非自己的力气扭转方向。她望着来时的路,就像被丢弃的孩子遥望、想象母亲朦胧的身影。

爹已答应了人家,说话就得算数!

父亲的话长了腿,一直跟着她,她佯装不知,现在再不能无视。她既不惊诧意外,也无抱怨和委屈。那是她熟知的父亲,所有的事情都如此,他的脑里似乎嵌了指令。

父亲去公社买马夹板,售货员多找一角钱,返回村庄方发现,次日他再赶二十里路,准备退给售货员。售货员咬定没找错,坚决不收。父亲没有知难而退,若售货员没找错,怎会凭空多出一角?两人争执不下,吵到主任那儿,主任乐呵呵地接过去,父亲才罢休。

许多方面,父亲近乎迂顽。如他撞见了偷情的男女,在两人的央求下,父亲答应保密。他确实守口如瓶,仿佛那是他自己的秘密。后来女人的丈夫发现并从女人口中审出,曾被父亲撞见,责怪父亲没有及时告他,因为攀起来,他和父亲是一家,都姓马。父亲承认不对,但这不对是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保守秘密,泄密就是再错。女人的丈夫冷笑,问如果他撞见杀人,是不是也要保密。父亲没有任何迟疑,说他不会包庇杀人犯,不过如果应了,自然有应的道理,哪怕受连累坐牢也不会乱讲。女人的丈夫辩不过父亲,从此不再和父亲说话。

桩桩件件如河流汇集,马秋月明明坐在坡上,可感觉浸在了水中。水温冰冷,身体开始收缩,反有形有力了。

她终于站起。

5

马秋月因马天的诺言嫁与朱光明,说起来荒唐好笑,但事实如此,那就是她婚姻的种子。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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