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泽琼:我要到山上去(选读)


        那些白得像羊群的云,又堆在山窝窝里。许多年前,它们就这样,团成一团挤在山凹里,似乎从没挪过窝。


五奎习惯把山凹凹叫作山窝窝。山,就是窝嘛。它是风的窝云的窝,是树的窝草的窝,是鸟的窝兽的窝,当然也是人的窝。五奎的家不在雨屏山,在山下芦溪坝子上。往山上跑得多了,他觉得人的家也应该在山上,就像山雀把巢筑在树上,麂子把窝安在林中。

五奎想起小花曾说云有翅膀,或许真有吧。它们涌上山脊,像是来迎接他。每年他都会来看小花,它们认得他了。云也一定熟悉他的小花。小花就睡在这山窝窝里,一晃五十二年了。躺在山窝窝里,她该不会觉得孤单。满山的树,满坡的花,还有吵吵嚷嚷的蓝雀,把树吹得沙沙响的山风,都是她的伙伴。人们说山上住着精灵,小花会不会和精灵在一起呢?

山梁驮着五奎不断向上,离那些云越来越近了。

但五奎的心事,云不一定知道。

五奎这次上雨屏山,就不准备下山了。

拿定这个主意前,五奎思来想去整整半年。他今年七十八岁,半截身子都进土了。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回到山里,像他的祖辈父辈一样,像坝子上许多老去的人一样,山窝窝才是最终的归宿。他不想等到老死,才回到山里。小花在山上那么多年了,当年和他一起上山造林的两位好伙伴青友和仲元,也长眠在山上。他想早一点回去,就像回家一样。

五奎在儿子媳妇回老家给他庆生时,说出了他的想法。当然,他没有说他要上山的原因,他们不知道他的心事。无疑,他刚说出他的想法,就遭到两个儿子的强烈反对。大儿子奉勤是林场部门负责人,他认为父亲快到八十岁的人了,放着山下的好生活不过,还想跑到雨水多湿气重、除了树就是雾的山上去住,简直是找罪受。在林场办公室工作的小儿子更是连说带劝,我的老汉哎,你在山上造林守林干了几十年,还没待够哦?你不想一个人在老家住,干脆跟我进城享清福,别折腾了,也省得我们为你操心。五奎不乐意了,他把燃了半截的叶子烟从嘴里取出来。哪个喊你们操心?我早说过,你们那城里,我消受不起,我生来就是山里人。他拍着胸脯,振振有词:我的身板硬朗着呢,不是吹牛,干饭你俩哪个干得过我?跑山你俩哪个跑得过我?依我说,人在山上就比山下自在得多!奉勤郑重其事地对老爷子说,现在山上全是国有林,每个林区都有林班,护林防火责任重大。老人家,你是林场里的元老,上去住一天两天,人家肯定欢迎。可你要一直待在山上,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老爸,我看你是想得太简单了!五奎说,我就是想得简单啊。只要有一个屋给我住,我能给林区添啥麻烦?

两个娃儿最终没能说服老爷子。奉勤只得硬着头皮给场领导报告。场领导再三考虑后,与山上协商,同意在山门处的职工宿舍给五奎挪一间屋,吃饭就在职工食堂搭伙。

五奎欢天喜地,对两个儿子说不用送,他自己走路上山。

是嘛,只有走路上山,那才叫上山。

像要赴一场盛典,五奎用了半个月时间做上山准备。他把喂的几只仔鸡送给了隔壁的老孔,把养了两年的花猫托给了对面的胡孃,还到白土坪他最好的老友吴先侯那里去了一趟。除了衣物和生活用品,他把当年跑山的麻窝子和棕包脚也寻了出来,那样子,似乎又要上山大干一番。

出发头一晚,五奎去老伴的坟前坐了一会儿。老伴前几年就走了,埋在屋后。他对老伴说,运珍,我要上山去了。你晓得的,我迟早要回山上,那里才是我的归宿。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好日子不说,还把小花弄丢了,我这就去陪她。你守着老屋,娃娃会回来看你。你不用担心我,要不了几年,我会到那边找你……

山发之前,五奎备酒品祭了山。那是他父亲也是他每次上山之前对山神的祈告。

五奎没走新修的森林康养公路,而是背着行李,沿着以前上山的荒草小路往上爬。这条匍匐在山脊的小路,少说磨烂过五奎几十双草鞋。哪里有个拐,哪里有悬崖,甚至哪里有块歇气的大石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山路已经许多年没人走了,杂灌丛密,荆棘横生,像拦着道不让五奎上山。五奎手拿长把弯刀,左一刀右一刀,嚓,嚓嚓,三两下就把横挡在面前的杂枝砍掉,开出一条能过人的通道,像小时候上山拾柴一样,像几十年前上山造林一样。

来到山腰,五奎神清气爽。他伸出右手搭在眼眶上,眯着眼向山下望,找寻坝上的村子。呵呵,看到了,门前有棵大黄桷树的就是他家,现在看上去好像一下变得遥远;还有旁边的花溪河,看起来像一条飘在村子外的白色带子;他甚至隐约看到雨屏山下的柳姜,那里的故事可多着呢。

把视线收回来,五奎仰头望了望身后的山林,感到很踏实。温柔的山风,送来熟悉的山野气息,那是杂糅着花草树木清香的混合气息。最浓郁的,是杉木的香气。那是一种淡淡的木香,它让人舒服,让人眷恋。现在的雨屏山,是杉木的世界。五奎对这香气太熟悉了,他甚至经常在睡梦中被杉木的香气所包围。对了,雨屏山为什么叫雨屏山呢?父亲在世时,五奎曾问过这个问题。父亲也答不上来,只说,人有人的名字,山有山的名字,连林中巴在地上的苔藓,也有它的名字。山的名字与人的名字一样,都是有来头的。父亲从十几岁起就在雨屏山给地主守山林,山上的沟沟岭岭他都踩遍了。他叫得出几十种野菜的名字,还晓得几十种草药的用途。五奎记得小时候,每到端午节,父亲就会到山上割回一大背篼草药,艾草、蒿蒿、鱼腥草、金银花,还有好多五奎认不得的,反正见青就割,有几十种。背回家后,熬成大锅汤,装在木桶里,全家人轮流泡澡。五奎照做,他的两个妹儿看着桶里的黄汤,直捂鼻子:一股大药味。父亲笑着回答,就是药嘛。这个时节,草木成林,百草为药,洗了一年四季不生疮。父亲常说,山供养人,人没吃的,往山里走,就饿不着肚子。山是神呢,人得敬着。

五奎几岁起就跟着父亲在山上跑。雾子遮着、林子笼着、草木葱茏的山,对年幼的五奎来说,是神奇世界,充满着太多的未知与神秘。他见大人们每次进山打笋都要烧香磕头,就问父亲他们在做啥,父亲一本正经回答:在敬山神。父亲还警告他,山里住着老熊、野猪,那些都是山神的坐骑,不能随便招惹。五奎因此对山里住着神仙深信不疑。到七八岁,五奎就已经伙起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娃儿满山跑,追寻只有森林中才有的野趣了。春天的奇花异草,夏天的蘑菇、蝉鸣,秋天的满山野果,冬天的林鸟、冬雪,森林像在变魔法,一年四季都有惊喜。用弹弓打鸟是五奎最拿手的功夫,上树掏鸟窝也是他的绝活。父亲说春来不打鸟,五奎和小伙伴就偷着干,时不时把战利品弄回家。若是被发现,少不了一顿狠打。父亲用从山上砍回的黄荆条,一边抽一边骂,你个短寿的,打不得打不得,给你说了多少遍。五奎还嘴,你说的是春天不打鸟,这都夏天了。父亲下手得更重,不是给你说过吗,山上的鸟啊兽啊,那些都是山的精灵!五奎长大了才知道,春天的鸟在孵儿,把大的打死了,小的只有在窝里饿死。雨屏山半山腰的飞水岩边,传说有灵芝。五奎十二岁那年,伙起青友从岩上拴绳子下去探看。灵芝没采到,意外发现一株老黄连。父亲晓得后,又是一顿黄荆条。五奎至今想来都还后怕,那岩下的沟有两丈深,自己当年咋就那么大的胆子。

五奎做梦也没想到,1956年,十七岁的他,会以另一种身份登上雨屏山,而且长久地留在山上,与山为伴。

那晚,父亲从队上开会回来,摇醒睡梦中的五奎:奎娃儿,柳姜成立国营林场啦,乡上要招人上山栽树子!五奎一屁股坐起来。第二天一早,约了青友和仲元,跑到乡上报了名。就这样,五奎成了国营林场第一代林业工人。他后来才知道,这是国家的大规划。新中国成立了,人民翻身得解放了,要加快社会主义建设,各行各业建设都急需木材。

三月的柳姜,桐花还未开,早晚仍有寒意。洪雅境内还无一条公路,通往山区全是土路。乐山十一个县的五千多名青工,徒步聚集柳姜,背着锅碗、粮食,浩浩荡荡开进柳姜周边的深山老林,开启了史无前例的壮举,为祖国建设造林。巧的是,五奎就分在雨屏山;青友去了杉树杠,仲元去了岩溶洞。

林区不通路,不通电,落脚的竹棚是临时搭建的。由于上山的人太多,竹棚不够住,一些工人只能栖身在岩腔里。穿麻窝草鞋,用棕片绑腿,睡木棒和树叶绑的连天铺,点煤油灯,吃沙沙饭。几千名拓荒者,过着像野人一样的生活。每天的作业,是砍老荒砍老荒,是场里第一代林业工人的代名词,名副其实刀耕火种,意思是把从未清理过的老林全部砍光,然后炼山清林、栽种杉木。荒山老林,杂树丛生,藤条交缠,盘根错节,甚至密不透风。山区雨水多,林子潮湿无比,别说用弯刀砍,就是拌动一下,也全身是水。麻窝子防不了湿,蓑衣斗笠也抵不了事。山蚂蟥藏在枯叶下、草丛中,一有机会就进攻。更可恶的是草虱,巴在腿上手上就不放,被叮咬后还会中毒发炎。

青工们大都来自平坝地区,和五奎一样十七八岁,最大的也才二十出头。娃儿们吃不了苦,直喊上当,甚至又哭又闹。有的干了一两天就跑了,还有的连住的工棚都没走拢就撤退了。每天都有人离开,又每天都有人来报到。

五奎安心。在山上与林子打交道,他满心乐意。不就是砍荒嘛,不就是住竹棚嘛,那些算啥。

连续爬坡,让五奎有些接不上气。虽说在两个娃儿面前叫板自己身板还硬,但不得不承认,和以前是完全没法比了。想当年,背个一百五六十斤爬陡坡,不在话下。五奎走到他和运珍曾经坐过的那块大石包旁,歇了下来。运珍的脸开始在他眼前浮现,清晰而真实。难忘的营林岁月,像黑白画面一般,一帧一帧,在五奎脑海中闪现。

五奎干活出力、有冲劲,被推荐入了团,还被选为工区的露水班长露水班长,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号,只有党员和团员才当得上。每天早上,他得走在前面,给工友们打露水。等到达作业点,工人们的裤腿是干的,露水班长的双腿已经湿透了。他要砍头刀,工人们才跟着砍。收工时,他得走在后面,督促大家把砍了一天的弯刀带回棚磨快,第二天再用。此外,还要监督工友们每人扛一截烧柴回去,自己总是选一截最重的扛在肩上。

那天傍晚,走在五奎前面的是运珍。五奎看她一身稀湿,瘦小的身体扛着柴,偏偏倒倒,似乎随时有可能栽到一边,就把自己的弯刀递给她,把她的柴接过来。

五奎晓得她从眉山来,也晓得她和大多数来的青工一样,以为到林场栽树子很轻松,更主要的是吃国家粮。但女娃娃在这荒山野岭,要像男的一样吃苦,确实够呛。

运珍瘦弱的肩膀在颤动,似乎在用手抹泪。五奎默默地走在后面,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自那以后,五奎有意照顾运珍。排刈口时,将运珍安排在他旁边,砍的时候他砍宽点,运珍砍窄点。收工时,主动帮运珍扛烧柴。回棚后,还帮她磨刀。运珍也不拒绝,只说谢谢班长。工人们整天劳作,哪有时间谈情说爱。一部分男女职工,就在这样的相互帮助中建立起了感情,组成家庭。可山上女职工数量很少,不少男职工只好在山下找对象成家。五奎和运珍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时,工友们就打趣五奎:班长下手得早!

1958年秋天,全场跃进,突击营林。五奎和工友们一起挖环山带,连续奋战七天七夜。饭是背到作业点吃的,累了就地歇息下,又接着干。一到歇气,五奎就赶紧喊大伙捡柴,在刚砍出的荒地边烧起一堆火。一个个把湿透的绑腿解开,烤得大气直冒。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再壮实的身体也经不起几天几夜的连续奋战。有人刚在火堆旁躺下就鼾声大作,有人到林中屙尿倒下就睡着,甚至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打瞌睡。到第六天,五奎看到运珍有些恍惚,便悄悄叫她躲到树林后眯一会儿。虽然运珍啥也没说,但五奎记得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结婚的新房,是工区大姐帮忙用树皮在工棚里隔的小间。那晚,工友们围坐在树条上,一包糖果,大家边吃边笑,逗五奎和运珍一起表演吃糖。炊事员老刘表演了二胡《天涯歌女》,听起来像杀鸡杀鹅,王大伯唱了《苏三起解》,声音左到对门山,但这并不影响欢乐。欢快的笑闹声,透过四面漏风的竹棚,传到山林中。

五奎想起这些,心里柔柔的,充满温暖。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3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