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未名湖边的身影——怀念王瑶先生

王瑶先生去世后半个月,我撰写了《为人但有真性情——怀念王瑶师》,初刊《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期,后收入《王瑶先生纪念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8月)等。此文传播甚广,且有不知名的朋友将其改题《王瑶先生的烟斗和酒杯》,刊《人民日报》(海外版)1990222日。当年发表此文很不容易,编辑为此颇费苦心,作了若干无伤大雅的剪裁;而国外的朋友正是借此文知道我的境况,日本的学者甚至将其译为日文发表——一大半为了先生,一小半为了学生我。(参见陈平原《〈书生意气〉小引》,《书生意气》,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除了文章写得不错,情真意切,更重要的是,很多人借此传达温馨的关怀。特别感谢樊骏先生在《在会长与主编的岗位上》中三次正面引述:最近有人指出……”“他晚年的一位高足还用……”“有位青年同志忆及1989年初冬时节……”(《王瑶先生纪念集》第414—430页),明显也是别有幽怀。但有一点,近日重读《王瑶先生纪念集》,方才发现《鲁迅研究月刊》版和《王瑶先生纪念集》版小有差别,前者少了最后一段:夜已深,窗外似乎下着雪,我抬起头,凝视着书橱里先生的遗墨,确信先生仍在关注着弟子的修身治学。我不能不谨慎着我的每一个脚步……”(《王瑶先生纪念集》第278页)这不像是避讳,估计是杂志版面的问题。日后此文多次入集,或连缀若干旧作而成《念王瑶先生》,用的都是《鲁迅研究月刊》版,若非此次重读,不会发现这一删节。

所谓窗外下着雪,既是自然现象,多少也传达了那个特定时刻的个人心境。十多年后,某次大雪,大清早起来,我专门跑到王先生原先居住的镜春园76号拍了好几张照片,发给远在英伦的师母杜琇等。恰好几天后,学校要我在新年晚会上代表北大十佳教师发言。除了几成套语的获奖感言,我更想表达的,是对于过去一年中不幸谢世的诸位师友之依依不舍。明知老成凋谢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了;可一个小小的中文系,一年中,竟先后有六位教授仙逝,着实让人伤感不已。这篇题为《行过未名湖边》(《中华读书报》2007131日)的短文是这样开篇的:

 

临近岁末,京城里终于下了场期盼已久的大雪。大白天,雪花纷纷扬扬,漫山填谷,既满足了公众观赏雪景的欲望,又给瑞雪兆丰年之类祝福提供了足够的谈资。行过未名湖边,看着冰面上嬉戏的少男少女,猛然间浮上心头的,竟是艾青的名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明知眼前的欢愉景象,与诗人当年的郁闷与感伤风马牛不相及,可还是念念不忘。就像今人仍在吟唱田汉作词的《义勇军进行曲》一样,半个多世纪前诗人艾青的感叹——“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的泥泞呀,依旧撼人心魄。更何况,我眼前的心境,确实也正被寒冷封锁

此前此后,我多次雪后到未名湖边散步,顺便看望那早已易主的王先生故居,在那里徘徊一阵,默默致意。

陈平原在王瑶先生故居(2005215日)

在《行过未名湖边》中,我提及自己在北大百年校庆期间写的一则短文,题为《即将消逝的风景》,其中有一段话颇为煽情: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友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未名湖肯定会显得寂寞多了。此文初刊《中华散文》1998年第5期,后收入各种集子,也是我传播较广的文章之一。

为何使用风景这个意象,因文中提及某年中秋,众弟子在王瑶先生家聚会,先生一时兴起,提议夜游未名湖。月光如水,幽静的湖面,不时传来年轻人的朗朗笑声。我于是引述明末张岱的《西湖七月半》以及现代诗人卞之琳的《断章》,称学识渊博且个性鲜明的老教授乃未名湖边亮丽的风景。我辈即便学业有成,也不见得都经得住学生们挑剔的审美的目光。

近日重读《王瑶先生纪念集》,看到赵园的《王瑶先生杂忆》和凌宇的《学魂》,都提及1988年庆祝北大九十周年校庆时,众弟子与王先生聚会的情景:那一夜,他被一群门生弟子簇拥着,裹在环湖移行的人流里,走了一圈,兴犹未尽,又走了一圈节日的焰火将未名湖上空变成一幅幅五彩的织锦。我们一边走一边交谈,不知不觉绕湖走了一圈,先生却兴犹未尽。于是,我们陪着先生又走了一圈……”。镜春园76号离未名湖只有一步之遥,王先生很喜欢在未名湖边散步,这个生活习惯,师母杜琇(蕴如)的回忆文章《无题》中有详细描述。

未名湖边叼着烟斗悠闲散步,或骑着自行车在燕园里横冲直撞,还有镜春园客厅里的朗朗笑声,那只是王瑶先生几幅有趣的剪影,或者说日常生活及精神状态的某一侧面。我的师姐赵园曾提醒:你看到的,不是王瑶的全部,而是其最佳状态。我同意她的说法。从19849月到北大读博士,到198912月王先生仙逝于上海,满打满算,我与先生的实际接触不到五年半。更何况,晚年的王瑶先生因处境优越(特殊时期不算),心态放松,说话无所忌惮,那种兼及鲁迅精神与魏晋风度的思考与表达,着实迷人。

我陪王先生未名湖边散步的机会并不多,更多的是在客厅里听他高谈阔论。王先生对自己的睿智与隽语颇为自信,越是人多,他越有说话的欲望,且表述也更精彩。



王瑶先生屋外师生合影(1989年春节)

镜春园76号是一个独立的四合院,门口有一对石狮,进门一个大院子,两株高大的柏树,还有青翠的竹子,雪后或雨后,石板路滑,走路得小心翼翼。据说此院曾是徐世昌的别墅,现在则为北京大学教育基金会,我读书的时候,这个院子住了好几家,具体分割我说不清。王先生书房取名竟日居,那是把镜春两个字拆散来的,没听说有什么深意。我常进的是先生高大且气派的客厅。王得后的描写最为仔细,值得大段引述:王先生的客厅摆着一套明式红木家具:大书案,八仙桌椅,书柜。有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箱装四部丛刊。西墙上挂着三帧条幅:靖节先生画像和《归去来辞》全文;鲁迅《自嘲》诗手迹的水印木刻;沈尹默先生书赠的墨宝。客厅中央按凹字形放着一组沙发,沙发前是茶几,茶几前是一架彩电。(《夕阳下的王瑶先生》,《王瑶和他的世界》第93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要说吸引目光,客厅中最显眼的还属存放在木函中的《四部丛刊》。这套张元济主持编辑、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的大书,按《四库全书》的分类方法,编排成经史子集四部分,从1922年起,到全面抗战爆发为止,先后推出了初编”“续编三编502种图书,分装成3100多册,乃那个时代治传统中国学问最重要的基本资料。据王先生自述,我打算要好好埋头做一个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第一流的专家,因此在庆祝北京解放的那几天,我就把以前准备逃跑用的路费买了很多的古书(参见杜琇《王瑶年谱》,《王瑶先生纪念集》第449—450页)。这套皇皇巨著,也曾给五十年代初到访的程千帆留下深刻印象(参见程千帆《念昭琛》,见《王瑶先生纪念集》第42页)。可惜,目光远大的王瑶先生,在时代转折关头当机立断购买这套大书后,不久就转向了开拓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这套大书的命运,逐渐沦为豪华的装饰品。

大书案上,玻璃板下,压着王先生的诗稿手迹。我曾在《八十年代的王瑶先生》(《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中,提及此1980年元旦赋诗,辨析此诗的写作背景,以及表决心的实际效果:

 

叹老嗟卑非我事,桑榆映照亦成霞;

十年浩劫晷虚掷,四化宏图景可夸。

佳音频传前途好,险阻宁畏道路赊;

所期黾勉竭庸驽,不作空头文学家。

此诗见杜琇编《王瑶年谱》1980年则(参见《王瑶全集》第八卷385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我看的是手稿,就压在王先生书房的玻璃板下,相信很多人拜读过。吟此诗时,王先生才67岁,按理说精力尚可,确实也很想奋起,可实际效果并不理想,我在文章中有所描述与辨析。

读师母杜琇的《无题》,我注意到此前22年,王先生也曾吟诗一首,同样是压在书桌玻璃板下:

白旗飘飘旌封定,不准革命阿Q愁;

缘有直肠爱臧否,岂无白眼看沉浮。

毁誉得失非所计,是非真伪殊难涂;

朝隐逐波聊自晦,跃进声中历春秋。

那是因1958双反运动中,王先生成了重点批判对象。此前《中国新文学史稿》因较多征引胡风理论而停止印行,此后其他著作也没能出版——谁能想到,这一停顿就是二十年!

王先生虽研究古典文学,也有不少诗歌方面的著述,但写旧体诗不是专长。两次历史转折关头的述怀,且都压在书桌玻璃板下,更多的是一种自我警醒。先是不准革命阿Q,后又十年浩劫晷虚掷,王瑶先生曾再三感叹,最好的年华都白白浪费了,等到可以大展宏图时,已力不从心。很多人表彰王先生成果卓著,只有熟悉的老友或身边的学生才知道他内心的痛苦、愤激与寂寞。

至于文革中的受难,朱德熙、严家炎、乐黛云、赵园的文章都有描述(参见《王瑶先生纪念集》),这里就不一一引述了。倒是吴小如晚年接受记者采访的一段话,值得留存与辨正:我和王瑶在文革中是患难之交。文革时我也是挨批的对象。他从大房子搬出来换小房子,大书柜没地方搁,存在我家,落实政策才搬走。中关园的房子过去中间有广场,广场上有个乒乓球台,批斗时就站在乒乓球台斗王瑶。他有糖尿病,老得上厕所。我家离广场近,他就老来我家上厕所。他有两次受不了要自杀,都是我劝住了。(参见舒晋瑜《吴小如:我不喜欢凑热闹》,《中华读书报》2014514日)

王瑶先生195210月因院系调整从清华转到北大,先住中关园262号,19686月被勒令迁出,搬往北大校外成府蒋家胡同9号院的东房居住,196912月转镜春园76号,这才有了晚年时常未名湖边散步的机缘。见到过文革中王瑶先生狼狈不堪状态的师姐赵园,才会提醒我未名湖水虽浅,但并不等于从来静谧,或者岁月晴好。湖边飘过的,可能是风景,也可能是噩梦。



王瑶先生在中关园住所前

赵园说得没错,我只见到“最佳状态”的王瑶,但从《为人但有真性情》(1989),到《即将消逝的风景》(1998),再到《八十年代的王瑶先生》(2014),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的增长以及阅读的深入,我对王先生的了解与体贴,自信颇多推进——这也正应了本组文章的总题“风雨读师”。

大风大浪里闯荡过来的王先生,对政治特别敏感,也喜欢议论,朋友或弟子有说他是“并不搞政治的政治家”(参见张恩和《往事如烟》,《王瑶先生纪念集》第121页),那有点过了。不在圈子里与漩涡中,没有内部信息,单靠读报猜测,再高明也只是隔靴搔痒。基于对中国国情的深入体察,王先生的警告是准确的(参见乐黛云《一个冷隽的人,一个热忱的人》,《王瑶先生纪念集》第144页),但不等于是非得失的价值判断。别看他说话俏皮诙谐,但心里洞若观火,如何兼及理想与现实、高蹈与世俗、进取与迂回,先生掂量得很清楚。

去年八月,我那本怀想北大师友的《花开叶落中文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增订再版,此书印制精美,唯一的缺憾是,第二页彩照的说明文字有误。题注称:198610月王瑶先生在北大临湖轩接待日本及美国学者,前排左起唐作藩、竹内实、王瑶、丸山昇、王先生夫人杜琇、丸山先生夫人丸山まつ、伊藤先生夫人伊藤千代子;后排左起孙玉石、李欧梵、耿明宏、张菊玲、黄子平、陈平原、杨鹤松、木山英雄、袁行霈、钱理群(伊藤虎丸先生拍摄)。最后上版时,编辑临时起意,将括号中的“伊藤虎丸先生拍摄”删去,理由是全书保持统一,别的照片并没写拍摄者。可他不知道,我手中有两幅构图一模一样的照片,另一张乃丸山昇先生拍摄,伊藤先生坐在正中间。那年头,照相机不普及,除非重大活动,只能这么轮流拍摄。选刊照片时我很为难,最后采取加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经我抗议并说明缘由,责编方才大梦初醒,说重印时一定添上。



临湖轩合影(198610月王瑶先生在北大临湖轩接待日本及美国学者,伊藤虎丸先生拍摄)

为什么特别看重这帧照片,因其背后隐藏着惊心动魄的故事。1985年秋,钱理群、黄子平和我联名在《文学评论》上发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而后在《读书》杂志连载六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在学界引起很大震动,有大声叫好的,也有上纲上线批判的。此冲击波甚至传递到国外,以至198610月,中国社会科学院举办鲁迅与中外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期间,日本学者丸山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竹内实以及美国学者李欧梵,专门要求到北大跟我们三人对话。那时人文学方面的国际交流尚未真正打开,北大没有多少经验,但又不好拒绝,于是通知王瑶先生出面主持,说是这样才镇得住。临湖轩是校方接待重要外宾的地方,一般不做学术讨论的场所,可见北大对此事的重视。因事先没接触,不知对方底细,加上那时的政治氛围阴晴不定,校方怕我们说话走火,提醒要多请教、少辩解。没想到作为座谈会的主持人,王瑶先生一上来就说他不同意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概念,理由一二三四。接下来所有人的发言,一边倒,全都为我们说好话。事后他很得意,说他早就料到是这个结局。既然老师已经在教训学生了,旁人怎么好意思再落井下石呢?这就是王先生由人生阅历而来的政治智慧。

 

2024218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注:文中图片均由陈平原先生提供 

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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