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原原本本回到那一天(《一天》创作谈)




    《一天》是我所有小说中最切近于事实本身的,我确有经历。于我而言这小说最大的难度不是怎么写,而是写不写。整个事件完整贮存于头脑,稍稍作些加工处理,就能卒篇,终究是巨大的诱惑。最终决定写,竟然是基于这样一个认定:小说毕竟已少有人看,仍在看小说的,大体都是还想写几笔的。这便与当事的诸人有了必要的距离,涉事的官方或者民间人士,都找不出一个文学爱好者。这一天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已然远去,不会再重逢。他们看到这部小说的机率,大概略小于彗星撞地球。

事件本身已写得详尽,无须在此导读,无须追加评论感叹。回到写作本身,《一天》让我回复了某种写作的酣畅饱满。这些年来,小说已被一些可笑的风气感染,一概写得瘦削俭省,骨相突兀。小说简至不能再减,这行文仿佛就时髦且炫酷。但读者依然不买账,他们几何级数地流失,或者宁愿去看注水肉一般松松垮垮的网络小说。当我一再为遣词造句伤神,写作总被自己可笑的心劲逼迫得难以为继,不免是要羡慕那些网络大神。他们有定额,日更恒定是第一要务,可以粗糙,可以错误,甚至布满硬伤,实在不行就撕破了脸地注水,只要凑够字数。一位网络作家告诉我,他用了一款对自己强制执行软件,不完成每日定额便会锁死系统,无法自行解除。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想竟然有这样强行以入的写法,能保证质量?慢慢地,我咀嚼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壮烈,他们的写作在一种野生环境中迎来无尽生机,赚取无数读者。他们的读者在漫长的磨合中能够接受这一切,为每一个章节付费,留言,谏言建议,发狠打赏,与小说一起生长。小说如果强行结束有人如丧考妣,砸钱跪求继续。粗糙的网络小说,却似藏有他们的人生。而我们躲进书斋,冲着文学冲着期刊却不打算冲读者的写作者,却整体呈现气息奄奄,碰面都是诉苦,个个变成时代弃儿或者怨妇。现在我在大学工作,接触学生们的作品,一无例外,都在使用网络的语言。我拒绝在自己工作的校园推介自己的书,一是怕过于寒碜的销量进一步损害写作的欲望,二是保持一种近乎隐居的状态,三是我不知道在时下大学生眼里,我已成了何方老朽。

我估计网络大神的写作,含有我们从未体会的畅快,我也想试试,我衷心地想向他们学。《一天》无疑具有这种可能,它毕竟立足于事实,整个过程历历清晰,不像以前写的大多小说,下笔之时,故事和细节都躺在一片迷雾当中,要一边写一边费力地找寻接踵而来的情节。基于事实,也就相信了事实胜于雄辨,心里先得来一份底气。

 写了近二十年,一直朝着精致与工巧发力,我累。我承认写作如人生必有四季的变迁,现在我宁愿写得粗糙一些,一如我们的生活本身粗糙。我感觉,多年里在文字中苦苦追索的精致,一如参禅悟道喝杯茶要拆解出无数步骤的人为的精致,实为针对粗糙而作出粗糙应对,榨取一种“精致”的假相聊以自慰。何不承认粗糙难以逾越,我们身处其中须先求和解,不必徒劳地反抗。

 我希望我能写出粗砺的气象,毛边的质感,泥沙俱下的品格。我已受够小说里无病呻吟的语态。我取法网络作家,冲着回忆去还原,不作多余的妆饰和润色,所以这部小说初稿完成还是挺快,每天写一节,一气呵成不敢停辍。这样的速度,只在最初试笔写小说时有过。回头再改,文字或许不似以前讲究,意外得来一股一时不好拈掇的气势,便也不去多改。名字却是改了几个,先是《双生》,百度一搜发现早已被人反复用过;再是《报应之女》,觉得讲究,和小说本身的粗砺气质有所区别。忽然就想到《一天》,竟觉得好,本就是一天的事情,它们发生,它们结束。写完这篇,我确信自己以后要进一步扎进生活,有效地将自身的热情融入其中,细细观看它原本的质地和结构,遵从它自在自为浑然一体的章法。无须多写,我多么想以后像记日记似地写出余下的作品,最好它们不像是被我写出来,而是生活与我合谋留下的一些深浅不一的印痕。我们太多地违拗了这些最基本的东西,生活就在那里,远胜于我们费心的营造。当我们叫嚣“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时,就含有对生活的大不敬,就已远低于生活本身。


《一天》刊发在《鍾山》2017年第5期(点击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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