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海的女儿 ——《珍珠与海》创作谈

张天翼

这是个真实故事:1975年,美国人类学家肯尼斯·古德乘船进入亚马逊丛林,开始对原始部落亚诺玛米人的考察。亚诺玛米人生活在委内瑞拉和巴西边境,有200-250个村落,他们吃松鼠猴、犰狳、白蚁、蟒蛇、蜘蛛,用树枝树叶搭建环形草屋,聚族而居。肯尼斯选择的落脚点叫哈素普维特利村。十几个月后,他就能流利地讲他们的语言了。1978年他娶了首领的妹妹雅丽玛,当时他36岁,她12岁。原本只需十五个月的研究工作持续了十二年。1986年他带着雅丽玛回到纽约。雅丽玛先后生育三个子女,她极度孤独,偌大纽约没人能跟她交流,她只能反复听丈夫录制的有亚诺玛米人说话声的磁带。1991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要为他们全家拍纪录片,古德夫妇回到亚马逊丛林。雅丽玛决定留下,舍弃丈夫子女与文明世界。二十年后,他们的长子戴维前去寻找母亲。那一带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雅丽玛一边抽泣一边跑向儿子,他们没有拥抱,因为那不是亚诺玛米人的方式。

另一个人类学家玛乔丽·肖斯塔克的故事发生在非洲。1969年玛乔丽与丈夫一起到喀哈拉里沙漠,对当地昆人进行田野研究,与昆族妇女妮萨产生深厚感情,妮萨称她为“婉特拉”,是侄女的意思。二十年后,玛乔丽患了乳腺癌,经历手术和化疗后,她回到昆族的土地上,期望那里的通灵仪式“擂鼓舞”与“神抚”能治好她。她离开非洲后不久逝世。

我常揣想肯尼斯与玛乔丽对部落文化和土著人的感情,跟随语言走进心里的,不仅是单词和句子,是更难抗拒的、复杂的东西,《珍珠与海》中,机器人女童雨夜来访,她所讲的故事里有个隐藏故事,与之相似:语言学家欧申带着小女儿到南太平洋岛屿上,研究当地土著部落语言,与教他祖契语的祭司陷入恋爱。

不幸的是,女儿无心撞见亲昵画面,回到家中告知母亲——她的告密与背叛可能也是无心的——导致欧申婚姻破裂,父女感情自此疏远。几十年后欧申患阿兹海默症。这种神经退行性疾病令人慢慢失去记忆力、判断力、语言和抽象思维等神经能力。欧申脑子里唯一剩下的语言,是跟爱有关的那种,身边唯一剩下的,是人假情真的机器女儿。语言是爱的具象化,是爱的肉身一种。这篇小说一开始有个名字是《海的女儿》,在那个故事里,语言也跟爱捆绑在一起,小人鱼也是失去舌头和语言的人,无法诉说,失去获得爱的机会。

文中阿兹海默患者与家属的感受,一部分来源于我自己。我姥姥逝世前些年,已有前期的被害妄想症状,指责身边人偷钱、虐待她,哭闹不休,让亲人十分痛苦。写的过程中打捞记忆,仍心有余悸。

其实我怕写创作谈一类文章。剖析自己,总有点可疑的洋洋得意之态。而且作者想说的都在小说里表达完了,再多说,像给魔术师拍纪录片,让他揭秘表演手法。都讲出来,还会有意思么?我很羡慕能在这一题材里大显身手的人。那天看音乐类综艺,播出歌手的表演之前,总要先放一小段单人采访,让歌手讲讲为什么今天要选唱这个歌,为什么要这样改编。有人说,因为这是我故去的母亲最喜欢的歌。有人说我一直唱爵士今天要让大家看到我也会唱流行。有人说,我是因为迈克尔·杰克逊才决心要当歌手所以今天要向MJ致敬,云云。我跟先生说,哎呀,这不就是“创作谈”嘛!……自从发现歌手唱个歌都要讲一段创作谈,我心里就平衡了,岂独惆怅是小青。即使听歌是听歌,读小说是读小说,人也想多看一眼作品后面的活人。

最后,衷心感谢亲爱的《钟山》刊发我的小说。

 

《珍珠与海》(《鍾山》2020年第3期) 


张天翼,女,1984年生,天津人,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曾用笔名纳兰妙殊。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山花》《小说界》等。出版有小说集《黑糖匣》《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散文集《粉墨》等,历获朱自清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有作品改编成电影已上映。曾参加第五届钟山全国青年作家笔会,2019年获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曾在本刊发表小说《辛德瑞拉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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