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络绎:愚似动物 ——《一只单纯的野兽》创作谈

谢络绎



有阵子我总在晚上跑步。八点半左右,我戴着耳机,一面听歌,一面沿小区里的人行道,跑大概两三圈。对我这种一坐一整天的“坐家”来说,此举不为健身,只为换换气,活动一下筋骨,也就跑得极慢,简直跟走路差不多。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尽管周遭昏暗,与谁擦肩而过都不会被认出,我还是能时不时有所发现,比一只如蹲在树下,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的流浪狗。它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石凳、垃圾筒这类,毛色也暗,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点也有没注意到它,直到它像是终于有点累了,晃了晃脑袋。我吓了一跳,迅速从它身边跑过。我还担心它会跟上来,回头却看到它略深于周遭背景的身影,凝固了一样扎在原地。

后来我每次下楼跑步就多了一个理由——看看它还在不在那里,看看它到底在等什么。还真被我遇着了。有人提着一袋什么东西走过来。流浪狗并没有扑上去,但它已经直立起来,起劲地摇尾巴,还兴奋地在原地倒着碎步。黑暗中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但注意到他从包里取出了什么喂给流浪狗。这以后,我出门跑步还是能看到那只流浪狗,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再往后,连流浪狗也不见了。没过多久,我听朋友说晚上跑步不好,也就停了下来。但那只流浪狗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些个夜晚朦胧的充满等待与未知,又有那么一点残酷意味的场景,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明白那是因为我心中有疑问。既然所见不能自己讲话,提供哪怕是一个明确的信息,就由我来做这件事好了,让一切虚晃无形的东西清晰起来,给出一个解释。这便是这篇小说最直接的来处。比较隐性的想法,或者说是最后实际达成的,仍是在表现关系,人与动物、人与人,前者间接表现后者,为后者服务。关于这一点,卡夫卡与他的小伙伴,青年雅诺施有过一场精彩的对话。雅诺施认为加尼特的书模仿了《变形记》,卡夫卡却大度地说,他不是从我这里抄去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时代,我们都是从时代那里抄来的。比起人,动物离我们更近。对话发生的大致年代是1925年前后,在地球的另一端。所以我想,人与人之间建立良好关系的那种难,其实与时代无关,与地理位置无关,不过是人间的常态。

回想起来,我那些天见到的那只流浪狗,它坚若磐石的等待姿态是那么忠诚,充满信任,富于信念,仿佛知道它等待的人必然会来。若将等待换到人与人之间会如何呢?第一时间闪进我脑海里的是——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么一句,想必大家都知道它的出处。类似的诗句使舒婷成为勇于从男权的荫蔽下走出来,主动表达情感、追求幸福的现代女性的代表。既然是“勇于”,那就是说,在等待这件事情上,人类并不输于动物,或者说很多时候愚似动物,因而才去提倡打破,而且像是一件很难的事,所以要“勇于”。可我想,要打破的是等待吗,那是不是需要打破维持等待所需的忠诚与信任呢,事实上这却是人与人之间很难持久的极其珍贵东西,这样一看,等待还要打破吗,本就难得长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建立在自我弱小认定基础上的依附式的等待和裹挟着欲念的等待,都是些不攻自破的东西,谈打破是很虚伪可笑的。倘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愚似动物,可能倒不会那么难了。

但我们终究不是一般动物,我们有着更为高级的情感模式,在这里,高级即复杂。所以我以为,我们真正应该呼唤的是人类的稀缺之物,这涉及我们是否能够认清什么才是真正珍贵的品质。这篇小说在解释一只真实的来路不明的流浪狗单纯的全无杂念的等待时,试着将等待的行为投射到了一个虚构的年轻女孩身上,这样一来,女孩吸引到的便只能是与之相对等的单纯之物。她那从小就消失不见,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父亲,背景与面目全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这种局面暗示出,女孩似乎注定需要跨过单纯才能与她的父亲对话。

这好像很矛盾,既想要呼唤,又在小说中实施着所谓的跨越。事实上,就小说的结局而言,跨越行为的残忍,本身就代表着对跨越行为的否定。只是,我们又有谁不是在很多很多的否定之中继续过活的呢。最后,衷心感谢亲爱的《钟山》刊发我的小说。

《一只单纯的野兽》(《鍾山》2020年第3期)


谢络绎,女,1970年代出生于河南西平,成长于新疆乌鲁木齐,现居武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外省女子》等,有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曾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倒立的条件》《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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