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历史人物以本真面目

——读夏立君《时间的压力》

袁恒雷


        唐人钱起最为人称道的有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炼字炼句显然到了极致,而那山青水碧曲声幽幽的画面感,令人想起曲洋与刘正风的笑傲山水间。夏立君先生对钱起这两句诗与古调山水该是极为喜爱的,在其新获鲁奖的散文集《时间的压力》的封面上,正是一幅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国画,而扉页平白的纸面中间赫然题印着钱起的这两句诗。全书讲述了九位古人的前世今生,阅读这本被贾梦玮先生誉为“雄文”的专著是场酣畅淋漓的时光之旅,夏先生真的如端坐深山一位吹奏古曲的隐士,掩卷闭目,曲声依然在耳畔回环。

提起夏立君,想必许多读者最初与我一样,几乎是闻所未闻,而且我通过阅读他的一些相关资料发现,即便与他较为熟悉的文友,近些年来也不见文坛有他的消息,大家一度以为他放弃创作了。可在2016年与2017年,江苏省著名文学杂志《钟山》以头条加编者按语的形式分两批隆重推出夏立君先生的散文,共计十四万字,构成了本书的主干。《钟山》主编贾梦玮先生高度赞誉了本书的成就,在序言中他说:“这是沉重而有大趣味的文章,这是能将大视野落到根子上、天空笼罩大地的雄文。作者在场,古人才能在场。中国优秀散文的胸襟,从一开就是伟岸、恣肆、浑厚的。在先秦诸子那里,在司马迁那里,散文所呈现的,就是世界,就是宇宙,就是苍茫又曲折细腻的人心。《时间的压力》在趋向宏大的同时,亦向哲思境界及人性深度迈进。”这一系列散文的发表也随即引起了文坛不小的震动,不仅连续获得诸如“钟山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成书后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等一系列大奖,而且获得了诸如梁衡、李存葆等前辈作家的高度肯定。夏先生老家山东沂南的文友,争相购买当期的杂志,他的粉丝们为了一睹他的面貌,在他去南京领回“《钟山》文学奖”时,在沂南高速等候。这些可看做本书出版的副产品或是文坛佳话了。

那么回归本书主题,何谓时间的压力呢?按照夏先生自己的说法是:“消逝的时光形成历史,现实又可视为历史的延伸与成长。时间的压力也就是生存或存在压力。每个人只能生活在时间或时空的一个节点上。越是不肯敷衍此生的人,越珍视时间,越易感觉到时间的压力。古今同理同情。”夏立君研读的这九位古人依次是屈原、曹操、陶渊明、李白、司马迁、李斯、李陵、商鞅、夏完淳。对于这些人,前五位在中国应该可以说是妇孺皆知了吧,而对于稍有文史常识的人来说,这九位不能说很熟悉,但都是如雷贯耳的历史名人。所以,最初当文友们知道夏立君想要写一些历史人物的文章时候,遭致了一片反对,他的文友沈凤国直接劝他说:“这些古人,已被人写滥了,甚至写‘坏’了,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夏立君没有被困难和文友们的劝诫吓到,他有自己的规划和雄心,多年的阅读积淀已让他有不得不去完成的创作冲动了。

对于历史文化散文来讲,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里,十年前阅读的是余秋雨《文化苦旅》《山居笔记》以及近几年出版的《中国文脉》等著作;十余年前在苏州读硕士期间跟踪阅读了刘小川先生发表在上海《小说界》杂志的专栏“品中国文人”系列,几年后结集成书四册也一一购来阅读,近期看到新闻他写成了第五卷,这成书时间跨度也很大;再者这两年还阅读到了祝勇的散文,以及李敬泽的品春秋系列,还有梁衡先生的《把栏杆拍遍》等等。按说我也具备了一定的文史阅读基础,直到读到《时间的压力》,方明了散文也可以如此构筑,历史人物原来可以如此书写。本文无意将以上诸位名家的作品辩证比较,因为他们从生发角度、积淀厚度、解析深度等都是各有千秋的,当然也会各自有其局限所在。而我想说的是,夏立君为了书写这九位名家,不仅通读这些人的所有著作,还将有关他们的研究资料大量阅读,这其间他会形成全新的思路,不光校正自己以往对这些古人的标签式认知,还忍不住和前面提到的几位名家中具有明显错误的地方在行文中进行了指正。

试举一例他对自己的指正。2003年《散文》杂志刊登了夏立君先生文章《在西域读李白》,我通读了原文,那是连梁衡先生都赞叹的佳作,梁衡先生在《一个人与一棵树》中说:“像《时间之箭》《在西域读李白》这种水准的文章,若能有10篇、20篇,想一想,立君是何等分量?”夏先生的确是做到了在西域读李白,1994年,夏立君到新疆喀什挂职工作三年。他常放弃飞机往返山东的待遇,一个人不断换乘各种车辆,一次次游荡于古老的丝绸之路。可以看出,第一,他在广袤的西域大地是很容易形成历史苍茫感的,第二,他书写李白等古人的想法由来已久,第三,他的实地探访,亲身感受李白的出生地,书写出来的作品必然极其耐读。其雄文笔者不需要多做称叹,而是通过对比阅读发现,《在西域读李白》中他提到:“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而到了2012年,他研读了大量李白史料后发现了之前所写的错讹,“御手调羹”依照李阳冰《草堂集序》所载:“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姑且可以一信,但“贵妃捧墨”“力士脱靴”等听起来过瘾却匪夷所思的故事就只能是后人杜撰了。夏立君认为:“这样心血来潮与李白同频共振的皇宫不可能存在。这等情节,当时史料无消息,李阳冰、魏颢等同代人及稍后的范传正等皆未言及,但却进入了后来的野史乃至正史……按李白大言个性,让他在公众忍住不说都不可能。平揖了一下韩荆州,一生念念不忘,何况情节这么过瘾。”

仅举这样一个小例子,不光夏先生更正了自己之前的认知,又更正了我们多少习以为常的认知。特别是那些我们本以为比较熟悉的前五位,他能读出全新的视角与更加深刻的见解,没有工匠精神的阅读是万万做不到的。五十岁这年,他选择了专心读写,最初他拟定了二十位从先秦到明清的代表性文人。原计划三个月左右读写一个人,可实际每个人都要耗时半年甚至更长时间,时间少了就是不行。当然,即便是写成的九个人篇幅也存在参差不齐,最长的是李白,写出五万余字,最短的是李陵,虽然只有几千字,却极其诗意华美。更多的诸如嵇康、王阳明、李贽、黄宗羲等人他已经下了不少苦功,甚至写了不少字,但还无法形成完整的满意文章,可恰如夏先生自己所说,自己阅读的目的达到了,更多的书写交给未来。

夏立君对这些名人的解读是全方位、立体式的,本书的各篇文章当然可以作为他们的评传来读,但又不仅仅是从生到死的简单书写,而是恰如司马迁独创的纪传体式,撷取这些名人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横断面来集中笔墨书写,这种史书笔法往往是寥寥几笔,人物形象就跃然纸上了。他写出了屈原、李白等人的“婢妾心态”、写出了曹操《遗令》中“生得顽强,死得温柔”的隐秘心理、写出了陶渊明田园魂的人类性、写出了司马迁突入历史与人性的纵深地带、写出了李斯、商鞅等人精神阉割后的位极人臣与无限悲凉、更写出了李陵的千古冤案始末与夏完淳少年英雄的精神强度。

夏立君阅读与书写他们,都是倾注了巨大感情的,对这些古人有尊崇、有惊叹、有惋惜、有戏谑,那是渗透了将他们视为亦师亦友的心理因素而导致的自由书写。在夏立君看来,这些古人不再存在于故纸堆里,而就是坐在他的对面与他交谈,我们在夏老师缤纷多姿的笔下,也对这些早已熟悉或陌生的古人有了更加血肉饱满的观感,呈现出他们本应拥有的面目。看他们一路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又淹没在时间的压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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