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鍾山》文学奖”获奖作品——黄孝阳:《众生》


授奖词:
延续了黄孝阳关于“当代小说”、“探索一种新的小说美学”的宏伟构想,《众生》同样是一部充满未来感的“野心”之作。作为一个拥有罕见的写作意志的小说家,他把关于《众生》的写作当作一项写作学、精神现象学、谱系学和博物志的极限运动,对于小说的本体充满了言说和实践的乐趣,试图在不断“挑衅”边界、界限的书写中,激发小说那似乎取之不尽的活力。


获奖感言:

前些日子朋友在微信里通知我,说《众生:设计师》得了“《钟山》文学奖”,很高兴,当浮一大白。《钟山》是我发自内心尊敬的一本刊物。

十年前,我与几个写作的朋友在街头撸串,昏暗的灯光下有一句话我忘不了,“啥时我们座中的谁,能在《钟山》上发表一个东西就牛叉了。”我还清晰记得说这句话的兄弟的样子,啤酒泡沫从他嘴角胡须滴下来的样子,大家轰笑着把酒杯高高举起的样子……如今这些兄弟们散落天涯海角,写,或者不写,在以各自的方式去亲历自己此生的同时,也彼此相“望”于江湖。

我是他们中的一个,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在我看来,他们即是“道路、真理与人世所有的奥秘”。

我要谢谢《钟山》。这些年我写的字不少,认可的作品不算多,其中三部就刊发于《钟山》上,而且基本无删改。我要谢谢《钟山》给予我的持续不断的掌声,让我渐渐摆脱了自我的傲慢与狭隘,开始了一个火点燃火的奇异旅程。

世界是一盆大火,万象诸有在火焰中扭动跳跃。

亲爱的兄弟们啊,我们是光,照亮现实。 

我说过,“一个人若意识到孤独,那他就永远孤独”;我说过,“孤独是人的一个精神器官”;我还说过“孤独是一把丈量出我与他者的边界的尺子”……我说过许多关于孤独的句子与比喻。我到此刻仍然确信“人子的孤独,是上帝赐予的盐。“

可我同样深知——”人子的孤独,是为了照亮彼此的脸庞,照亮这个根源于分工协作,一步步演化至今的澎湃现实。“

人是这个黑暗冰凉宇宙里的光。主说:先有光。


相关评论:

江苏的黄孝阳,他的小说叫《众生设计师》。他的小说用了科幻的方法,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是“拟科幻”,也许不大符合大众趣味,但能够看出,某些新的看世界的方法,新的艺术逻辑正在生长。——李敬泽

《众生•设计师》以去中心化的结构,让几个故事互相成为虚构彼此的主人及被虚构的对象,在智力上烧脑,在美学上充满平衡感。众生如《尤里西斯》中的“游岩”一章,在错乱时空所偶然交织的某些点上相遇,发生故事,却难以取暖。小说的形式充满聚合与碰撞,众生的存在却始终孤独。黄孝阳在行文间自然带出悲悯,但更重要的是,他深谙“孤独是人的一个精神器官”这一心平气和的真理。——王彬彬

黄孝阳的《众生设计师》更是将先锋文学传统发挥到极致。先锋文学传统的影响并不局限于“70后”这一代,更深远的影响还在于,追求新质的先锋性,已经成为许多作家执著努力的目标。——贺绍俊 


黄孝阳:《众生》(节选)

我的死是一个意外。当我忧心忡忡地离开办公室,准备赶去向集团领导汇报工作,一只灰鸽落在窗前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很突然,我没搞明白它是怎么出现的,也许它本来就一直呆在那儿等着我,跟一只鸽子形状的鬼魂一样。

淡蓝色的天穹下,它的样子妖媚异常,因为阳光,大半个身子几近透明。

我想起古人宋定伯,朝它喷口水。

它朝外挪动几毫米,姿态轻盈,褐红色的瞳仁里有着让人心神恍惚的光。我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咂嘴,扬拳,顿足,还学鹰,双臂扬起作势欲攫。它咕咕叫,不屑,扭动细脖,扬起半边翅膀,跳近几厘米。这是舞蹈,也是挑衅,在挑衅人类随时可以施加它痛苦的权力啊。这种愚蠢的挑衅若不及时给予惩罚,就可能像病毒一样传播。我下意识地攀住窗台。有个游戏就叫《蠢鸽子》。它们的愚蠢还是人们欢乐的来源。

虽然它很美。颈胸部的羽毛有着迷人的金属光泽,因为光线的折射,颜色由绿而蓝到紫。这是莫奈笔下一幅色彩鲜艳的画。不仅是莫奈的灿烂与激情,还有毕加索的复杂与扭曲。当光线移到一个奇异的角度,这团丰盈的血肉更是一只高维空间的来客,既是具象,又是抽象。

犹如一块灰色丝绸在落日的余辉里缓缓抖开,这有点惊心动魄的意思,像还有一个完美的雌性胴体裹在丝绸之中,待我伸手打开。

我迟疑片刻。超出一百分的美难免让人心生敬畏,以为自己睹见神迹。

我是想把这神迹捧在手上吗?

 

我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倾斜。手指一点点接近目标,我屏住呼吸,听见有一种东西在身体里面难以抑制地哆嗦。当指尖触及灰色羽翼时,我发现它就是我魂灵里的一部分。它可能是一个雌性。但荣格的原型理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阿尼玛原型,指男性心灵中的女性形象,通常来说即屌丝男心中的女神图像,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这个“发现”来的不是时候———它阻断身体对危险的本能警惕,打败了那个人类用了几千万年时间进化才形成的防御机制。

我抓住它。准确说是它把自己交给了我。

它朝外跳动两步,扭过头无比温驯地交出自己。掌心出现一小团微微的暖。这让我在略感诧异的同时,喉咙深处也有一阵感伤翻涌。这是家鸽,不是野鸽。野鸽会飞开的。它对我的信任根源于一种不平等的关系:豢养。这是一种技术活,几近于人类社会的洗脑术。

人生而平等,且趋利避害。要让一种违反天性的行为成为人下意识的第一选择,比如要让他们在受到鞭打后,马上想到的不是反抗,而是去享受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挨这顿鞭子的无上荣誉,最好的法子就是豢养,同时让他们深刻地理解什么是他们所需要懂得的“责任、荣耀与幸福”。当然,也有必要在他们脚下套上一个刻有一串数字与二维码的淡金色足环。

鸽子的细爪上绑着一张小纸条。我打开它,用两只手。上面有几行打印的仿宋体字:

想要一个女人,与她枕颈相眠

在她体内放心地射精,不担心疾病、艳照门、纪检来人

应该是去做一个古人,在葡萄架下

在夏日午后,在永不停止的风声里

 

我笑起来。有个著名的笑话是这样说的,“不笑的都是傻逼”。所以我哈哈大笑。然后发现自己悬浮半空,脚踩祥云。我什么时候成了神仙?我又不是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行者。我他妈的是个大傻逼啊。我要掉下去了。一念生,百念起,互为掣肘,彼此扯皮。左手与右手不听大脑指挥!这个可怕事实让肌肉痉挛,双手僵硬,不能动弹。紧接着,一些异乎寻常的感觉从后脑勺深处狠狠地刺出,带出一阵尖啸,像一把冷兵器时代的月牙铲,冰凉生硬的铲面紧紧地压迫眼球,一连串细小的火花不断迸出。

是静电?

操。

世界黑下来。静电瞬间电压过大会诱发心律失常。晕眩感潮水般汹涌,颅腔成了一只古怪的海螺,鼻腔里塞满海的腥味。我努力仰起头,使出吃奶之力,看见青天,柴世宗要的那种雨过天晴的青。很诡异。这个世界是一件汝窑瓷器吗?看不出其器形是盘碗碟盆,还是洗瓶樽奁。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釉面开裂。露出灰白。紧接着,白中有一团烟火绽开,五彩斑斓,徐徐生灭。这个看不出具体形状的存在,再顿呈现浓淡深浅的层次变化。一块块极细纹片,透明无色似冰裂。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唵”。这个音节在空气中荡出一层层波纹。一块冰片掉了下来。

失去重心的身体把我扔了下去。

奇怪。

不是说人临死之前,会看见一道光,然后像电影播放,看见自己这一生吗?

这些该死的伪科学啊。

不对。

难道我在做梦?

一个个句子跳到脑子里,像一匹匹马,鬃毛飞扬。我情不自禁地跳上马背。我都忍不住想赞一声自己是以梦为马的骑手。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这些句子中的一部分化作马蹄下的草,随着马蹄踏落,折断,挤出青色汁液,还不断发出古怪的呻吟,如同一群被猎人追赶的惊惶小兽。但不管它们想跑往哪个方向,我一眼就看清它们的重量、绷紧的肌肉、急速跳跃的心脏、被毁坏的面容,以及诸多迷乱与困惑。

…… 


作者简介:

黄孝阳,197412月生,江西乐安人,现居南京,任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这人眼所望处》《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时代三部曲》《是谁杀死了我》等多部作品,提出“量子文学观”。曾获江苏省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新人奖,“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奖项,作品《乱世》获江苏省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阿达》获第九届金陵文学奖。多篇小说入选各种年度选本。 


黄孝阳《鍾山》发表作品

2009年第5期《谁的心不伤痕累累 》(短篇小说)

2013年长篇A卷《民国》(长篇小说)(单行本名为《乱世》)

2015年第3期《众生》(中篇小说)

2017年长篇A卷《众生:迷宫》(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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