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鍾山》文学奖”获奖作品——雷平阳:“泥丸小记”专栏


授奖词:
“泥丸小记”中的每一篇散文都是一曲农业文明或故土的挽歌,雷平阳在他的散文书写中坚守着他的诗歌秉持的“地方性”和小叙事,以此凝视、静观和告慰着他熟悉的山水、亲切的乡民和敬畏的神灵,看似散淡、闲适的书写中涌动着朴素又执拗的力量:借由一方山水的教育抵御似乎锐不可当的文明现实。


获奖感言:

“泥丸小记”专栏,毎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在“山水精神”与工商文明之间徘徊、写作和梦想,我敬畏那无处不在的神灵,亦心疼那些灵魂迷路的羔羊,由它们组合而成的戏剧古老而又新鲜,惨痛而又脱俗,我的文字难以呈现其精髓,实在是惭愧。谢谢钟山杂志多年的厚爱,谢谢各位评委的肯定,我会继续写下去,把一方山水间的气象继续呈现给读者! 


雷平阳:《泥丸》(“泥丸小记”专栏第一篇)

革命的浪漫主义盛行的时候,我跟着村子里一些衣衫褴褛的人,热气腾腾地推崇“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这样的诗句,用其御寒充饥。奶奶去世时,我刚刚学会写毛笔字,之后,每当春节到了,父亲买回两张绿纸,要我写贴在门框上的祭联,这诗句也总是首选。其次才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或“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父亲不识字,但我写字的时候,他喜欢站在旁边盯着。他一盯,我就很郑重,一点也不敢敷衍乱来。首先,要把脏兮兮的饭桌端到堂屋中心,摇一摇,看是否哪一只脚悬空了,若悬空,就得找木块和瓦片垫实了。然后才把绿纸裁好,把臭哄哄的向阳墨汁倒上,眼瞅着绿纸谋篇布局,同时,右手把毛笔放在唇间用口水润着。当什么都准备停当,还要将目光投向门洞外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一会儿,之后才将一双赤脚死死地蹬着地,呈马步状,继而吐纳、闭息,笔蘸饱墨,以千钧之势挥洒一支秃笔。写的过程中,穿堂风冷得要命,两溪鼻涕在唇鼻间挂着,但还是觉得自己心血翻滚,仿佛快要冲垮身体的堤岸了,小小的心灵则一飞冲天,去了九重霄,俯瞰世界如看一座村边的沙丘。写完了,放下笔,偏着头问父亲:“怎么样?”父亲倒是没被那阵势吓着,只是觉得这种小身体里安装大马达的做法,令他有些不安、反胃。笑着说:“他妈的,你太像小公狗日老母牛了,怎么整得这么费力!”说完,弄些面糊,左联右联不分,啪啪啪就贴到门框上去了。

地处乌蒙山腹地的昭通盛产褐煤。平展展的昭通坝子,村庄、良田和墓地,不管哪儿,只要把土盖子揭开,乌黑油亮的褐煤都会迅速露出,像露出黑夜的一角。但由于这埋在地下的深不可测的黑夜,除了可做燃料外,还能用来提炼汽油、煤油和焦油等,它的开采权便没有掌握在普通人手里,谁都不能乱动。我的记忆中,国家只在少数几个地点,以“国营”的方式开办了褐煤厂,挖出少量的煤,供老百姓煮饭和取暖。我的父亲是欧家营专职赶牛车的人之一,秋天一来,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家家户户就会忙着囤积褐煤,整整一个秋天,他的任务就是帮人们到煤厂去拉煤。拉煤回来,大如磐石的那些,人们堆放在灶顶的楼上,烘干了主要用于煮饭;细碎的部分,加入观音土,浇水拌匀,牛踩或人踩,弄出粘性,用手拍成小南瓜一般大小的圆球,阳光晒干,称之为“煤炭巴巴”,用于火塘取暖。我跟着父亲去过几次一个名叫“红泥闸”的露天褐煤厂,那场景,今天想起,内心仍会突然出现一个巨形黑坑,用什么东西都难以填平。这个褐煤厂就开在田野上面,坐着牛车向它走去,刚才四周还是一望无边的稻田和玉米林,隔着一百米,眼前一黑,平坦的地面便硬生生的被抽走了一大块,下陷了,空掉了,而且这空掉的部分,没有露出常识性的红土、白石头和水,只有冷飕飕的黑颜色,阳光射进去,感觉就是什么人站在一朵乌云上,往夜幕里抛绣花针,很快就被没收了,一点反光都没有。到了黑坑边上,往下一望,嚯,我之前对土地的认识立马就被颠覆了,土地的肉里,没有半丝血色,更没有血管,壁立千仞的截面上,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一幅“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除此之外,全部都是黑的,从立面到坑底,黑得触目惊心,黑得光明正大,黑得令人抓狂,让人无法将它也视为土地的一部分。我当时知道的土地,是母亲,是肥沃,是金色的,象征着丰收和富裕,有母性,也有神性。眼底下这土地,只有上面那薄薄的一层,那土地的皮,有土地的样子,疏松、柔软,升腾着白色的地气,之下,下面的下面,土地的常态就荡然无存了。坐在父亲的牛车上,沿着一条坑底升上来的坑坑洼洼的黑色道路向下蜿蜒行进,父亲坐在车辕上,嘴巴上叼着铜烟锅,像睡着了似的麻木。我蜷缩在车床上的一捆稻草中,则犹如深陷于不停地往下落的一个恶梦,双手死死地抓住车挡,但四周猛扑过来的黑暗,依然随时可能像风暴一样将我掠走,把我撕碎。有一阵子,果然有从地底吹来的凉风,湿漉漉的,却又带着锋刃,将车上的稻草掀到了空中,父亲侧脸看我一眼,含着烟锅的嘴嘟噜了一声:“妈的,这是什么妖风!”跳下车,想去追稻草,没有稻草,牛就没干粮了。可妖风想拿走的东西,人是很难再收回来的,只见那风抱着稻草,先是往空中跑,随后,一个急停,猛然地就往深渊里扎下去了,不见了。父亲跺着脚,乱骂了一阵风,掉过身来,又坐到了车辕上,对我说:“幸好没把你吹走,他妈的,这妖风。”我惊魂未定,移到父亲身后,把背紧紧地贴着父亲的背。父亲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恐惧,反手摸了摸我的头,挺起腰杆,让我依靠,接着又把一个从家中带来的冷洋芋塞到了我的手中。也正是有了这依靠,我似乎从恶梦里脱出了身子,终于敢把眼睛大胆地睁开,环顾左右。于是,我看见这条向下的道路上,其实不仅仅只有我们这辆牛车,牛车一辆接着一辆,混杂其间的还有手扶拖拉机、东方红牌拖拉机和解放牌大卡车,唧唧复唧唧,轰轰隆隆,道路上黑雾腾腾,把坑顶上的天空和阳光都遮没了。牛一多,而且都是些大水牛,一边拉车,一边噼噼啪啪地拉出大堆大堆的屎,污浊的空气中倒因此多出了一丝丝草香,但它们只能算是鬼门关外残存的人间气息了。牛车还没有触底,我发现所有赶车的人包括我的父亲,个个的头发上、脸上和衣襟上,全都是黑乎乎的了,只剩下一双眼睛里的眼白还是白的。至于那些白水牛、红水牛,尽管骨锋狰狞,一样的黑了,保持原色的只剩下甩来甩去的大耳朵、尾巴和不停迈动的四条腿。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知道它也被活埋了,用黑手去找,一双手因此更黑,甚至惊恐地发现,这些人畜身上厚厚的黑灰,正与道路两旁高耸着的褐煤层结成一体,让人觉得自己正在煤层里穿行,有了破壁遁地之功,但又不知道这黑暗的尽头到底在哪里。都快绝望了,父亲的牛车终于停在坑底的一块看不见边的平地上,父亲往车上装煤,我站在一边啃洋芋,冷洋芋太硬了,一嚼,就有一阵煤灰窜进口。也许是父亲看见了我满脸的黑渣,大吼了一声:“你在这吃个鸡巴,样子像阴曹地府里的饿死鬼!”我只好停下,抬头四望,处处都黑压压的,还真像在阴曹地府里。

几次下褐煤厂的坑底,我都没有经历过从坑底又爬回地面的那种喜悦。父亲说,每一次,当他装完煤,把我往煤堆里一放,我都睡着了,车上像多拉了一块煤。事实上,昭通的褐煤层里,也的确有很多动物跑了进去,我进去了有我的父亲将我拉回,它们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些没有重返人间的动物,有剑齿象、三趾马、犀牛和鹿,它们的骨头,有的呈奔跑状、安眠状和啃草饮水状,更多的是亡命状、跪地乞求状和绝命挣扎状。也有少量的白骨,躺在褐煤层里,只有白骨还白,白骨抵着的任何地方都是黑的,但它们仍然还在交配、亢奋、癫狂,几百万年了,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有历史记载以来,昭通人都把这些白骨统称为龙骨,从声名远扬的老中医到普通老百姓,都用它们医治形形色色的病症。我的一位远房叔叔,有一天晚上路过一片坟地,月光很亮,四野都是蟋蟀的叫声,这个以玩蟋蟀闻名的大玩家,突然来了兴致,把肩上的担子一扔,在坟地上就捉起蟋蟀来了。照这位叔叔的说法,坟地里的蟋蟀,天天吃人骨,牙口最硬,更重要的是,这种地方的蟋蟀,不鸣则已,一鸣便有鬼哭狼嚎之势,其他蟋蟀闻之,无不五内俱焚、魂飞魄散。谁也不曾料到,那天晚上,叔叔闻声找寻了两个时辰,蟋蟀之鸣,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他闻之在南的,循声而去,忽然又飘至北方,他闻之在西的,待他蹑手蹑脚过去,忽然又鸣响于东,弄得浑身是汗,终无所获。可就在他决定抽身离开的时候,脚边的一座坟头上,一只蟋蟀鸣叫得斩钉截铁,声音悲怆却充满了统治力,令其他蟋蟀顿时噤声。他一阵狂喜,缩身蹲下,用手轻轻地扒开荒草,决心一定要将这只蟋蟀找出来。可当他把荒草扒开,就看见了坟上的一个黑洞,而且黑洞里有一双绿色的眼珠子在盯着他……从此,叔叔的神丢了,整天都在欧家营周围的山野上狂奔。累了、饿了和渴了,窜进村子,睡觉喜欢睡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喝水喜欢端起一锅滚沸的开水就往嘴里灌,吃饭喜欢往别人的手上抢。他的家人只好用绳子把他绑了,关在家里,同时,托人到处去找龙骨。普通的龙骨到处都是,问题是,能给叔叔安神的龙骨,必须是孔武百倍、柱子一样的象腿骨。费尽周折不少,但还是在太平乡的一座砖厂里找到了,研粉半碗,用酒送服,在地上作困兽之搏的叔叔,突然额上冒出一汪黑汗,白眼一眨,倒头睡去。次日醒来,只说做了一个梦,被一头绿眼黑狗狂追了一夜。传说旧圃镇上还有一个土医生,专治不育症,药到胎动,积善广远。而他秘不示人的神药,其实也是龙骨,无非他的龙骨天下难求了。知情人说,这位医生的父亲曾长时期分管昭通的几座褐煤厂,凡是挖出的龙骨都得经其过目,一般情况,这人从不下手,但就有那么几次,这人下手了。他拿走的是几具完整的动物怀胎化石,或象,或犀,或鹿,化石腹内的那些化石,命还在,神力无边。

著名自然科学家、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江安娜,曾万里迢迢地跑到昭通,望着深不可测的褐煤层和褐煤层里的累累白骨,老太太没觉得一个封存了的黑暗帝国重现了,而是像进了天堂一样手舞足蹈。黑色的煤,在她眼里,纯粹就是一个气候温暖、空气湿润、森林广茂的自由世界。形态各异、种类繁多的白骨,不仅是恐龙之类的旧动物灭绝,大象和鹿之类新动物崛起的象征,而且全都是自由元素。天啊,这个老太太抓起一块块褐煤,就像抓起一片片黑面包,见到一具具成形的骨架,她就想骑上去。她眼冒金光,逢人就逼问:“告诉我,世界上哪儿还有类似的乐土,各种生物仍然以生态链的方式完美地轮回?”她怀持的是几百万年前的幻影,今天,站在我的角度,我把她视为灵长类化石,并同样活在褐煤层里。江安娜到昭通来的时候,我的父亲曾用牛车拉了满满一车人去看“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洋老咪”。那可是昭通野史上的一件大事情,不仅我父亲拉去了一车人,还有数不清的人,或被牛车拉去,或骑自行车去,或走路去,挤满了太平乡那个褐煤厂巨大的黑坑。我也到了这个万人坑,死死地抓住父亲的后衣襟,半步半步地往坑底挪移,老是担心自己会被弄丢了,如果要是被黑色人浪掀翻在地,则更是可能会被人们踩成肉泥。但是,当我们走到半途,人流就停止移动了,我的四周都是高耸耸的大人,他们的汗臭、狐臭、屁臭,满荡荡地包围了我。因为看不见江安娜,又得受活罪,前进不是,后退不是,有人开始吐粗骂娘,或急吼吼地跺脚。也有人心怀鬼胎,像在露天电影场上的那样,借机人挤人,好在大姑娘小媳妇的身子上擦几个来回,于是,就有女人的尖叫或咒骂声响起。假如有个别年轻人不死心,还一味地从人逢里朝前挤,想去看江安娜,被挤的人就骂:“挤个毬,就这么想挤着去阎王殿?”总之,那天我像百分之九十的人一样没有看见江安娜,这个外国女人的样子,人们以讹传讹,说她身高三丈,一双眼睛像灯笼,一对乳房像反扣在胸前的铁锅。离奇的是,人们还说,这个江安娜把挖煤工人挖出来的一个平台当成了舞台,先是抱着一块褐煤,闭着眼睛,动情地唱一首谁都听不懂的歌,之后,又抱着一根长长的骨头化石,披头散发,疯天磕地的跳舞,样子像巫婆跳大神。让这个外国女人后来为之唏嘘的是,当时她不知道黑洞洞的煤坑里站满了人,她的眼前只是一片黑茫茫,她钻进了煤层里,在森林中与众多的兽灵共度良辰美景,人,只是一种尚未诞生的新动物。小说家杨昭还从民间听到这么一种说法,江安娜离开昭通时,希望昭通方面能送她一根骨头化石。遭到拒绝后,她便谎称自己的魂丢在了褐煤厂的深坑里,要求人们给她找一个土医生来看看,她忍受不了灵肉分离。土医生来了,往她嘴里倒了半碗化石粉,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对我父亲来说,那次去看江安娜,可谓得不偿失,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赶车的那头牛,是头正当年的公牛,我们下煤厂深坑前,他把它拴在车辕上,丢一捆稻草,以为就万事大吉了。没想,那儿的牛太多了,旁边的牛车上栓的刚好又是一头小母牛,两头牛两情相悦,挣脱并不牢靠的鼻绳,在坑沿边上不管不顾的就准备干起那事来,殊不知公牛的两只前脚刚搭上母牛屁股,第一次用力,母牛脚下的土一松,一个趔趄,双双就朝坑底掉了下去。幸运的是,两头牛从天而降,落地处,不是人头攒动的地方,而是一个蓄水池。从坑沿到坑底,落差有多大谁也没算计过,但两头殉情的牛还是将一池黑水全都拍击到了池外,活活摔死了。父亲因此被生产队扣除了一年的工分,还被安排去挑了一年的大粪。父亲的工分被扣,那一年,我们一家人靠母亲一人的工分活着,每个人都只留下了半条命。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几兄弟饿得嗷嗷叫,母亲就在煮熟的苜蓿尖里掺些观音土进去,拌匀了让我们吃。我们个个都吃得腹大如鼓,却无法排泄,只好捧着肚子,哼哼唧唧,向父亲求救。父亲先是在昭鲁大河的河堤边坡上挖出一条土台阶,命令我们在上面跳上跳下,跳得精疲力竭并觉得肚子里有东西下坠之感时,他才叫我们双手狠揉肚子,然后脱掉裤子、翘着屁股,让他用手指从肛门里掏个不停。那时,弟弟还没上学,被父亲掏疼了,只会一个劲地哭;哥哥已上初中,被掏得受不了,就尖叫“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顶不住时,叫的当然还是“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弄得父亲哭笑不得。他将掏出的泥丸扔给旁边站着的狗,狗闻一闻,不吃,走了。


“泥丸小记”专栏作品目录

2014

《泥丸》

《建水追忆》

《基诺山记》

《布朗山记》

《南糯山记》

《倚邦易武记》

2015

《日落渡》

《西藏高,西藏宽,西藏远》

《回乡记》

《散文两题》

《土城乡鼓舞》

《散文三篇》

2016

《天国上空的月亮》

《水城来客》

《农家乐》

《冰面上的雪》

《山坡》

《画卷•母亲的刺绣》

2017

《五叙事》

《习空山中的对话》

《构树小径》

《旧寨的叛逃》

《椰子树》

《烟堆山五则》



返回顶部